……想她?
他們究竟是真想她,還是想要她死?
姬明昭心下涼颼颼的發了笑,面上卻照舊端著那派小女兒家方有的乖巧明媚,故作親近地抓著帝王的手掌晃了晃,假意撒了個嬌:“是嗎?兒臣就知道父皇和母后最疼愛兒臣了——女兒這些年在安福寺里住著,也很想念父皇母后。”
“但是父皇和母后好過分哦——這么長時間,都沒去京畿看望過兒臣。”
“若非父皇這次請了哥哥親自去接兒臣回京,女兒險些要以為,您和母后是不想要兒臣這個女兒哩!”
她說著癟了嘴,佯裝委屈的眨巴了一雙黑瞳,瞳仁卻一動不動緊鎖在了付秋瀅面上——她看到女人的眸子在她提起他們“從未去看望過她”的那一息有著瞬間的顫抖,一線夾雜著懊悔、愧疚與恐懼的復雜情緒在她眼底疾馳而過,轉瞬便不見了蹤跡。
“去!又說這種矯情任性的荒唐話!”姬朝陵聞聲笑罵,“眼瞅著都是能挑駙馬的大姑娘了,怎么還好耍這小孩子的脾氣?——朕和你母后哪里就不要你了?朕那分明是被政務纏得脫不開身!”
“再說,為防你在安福寺里過得寂寞,朕那不是還每月都派國師去寺里代朕看望你了嗎。”
“可是先生成日冷冰冰的,很是嚴厲,一點都不好玩嘛!”少女抓著帝王的手臂哼哼唧唧,那模樣像是當真對國師的嚴格抱有萬般的不滿。
皇后聞言卻只愈漸蒼白了一張面皮——她失了血色的嘴唇下意識地微微翕合,那聲線亦在不知覺間帶上了三分的啞:“先……先生?”
“哦,對,皇后,此事朕還忘了同你仔細商量。”姬朝陵道,邊說邊動作甚是自然地松開了身側的女兒,轉而牽起女人一只泛白發冷了的手,他眉目間照例懸著他往日擺慣了的溫柔繾綣,“咱們的昭兒天資甚是出眾,全然不曾遜于明琮。”
“朕見她有那個資質,又很是好學,便讓國師在每月看望她時,順便教了她些她自己喜歡的小東西。”
“這、這樣啊……”付秋瀅喃喃,面上的血色卻渾然不曾恢復半分。
“所以,我們昭兒而今也算是國師的半個學生咯!”帝王笑吟吟打趣著少女,他裝作全然沒注意到皇后面上異常的樣子,話畢顧自正色著起了身,“好了,朕那還有些折子要批,咱們今天就先聊到這罷。”
“明昭,你今兒在宮里多陪陪你母親——公主府,已給你收拾出來了,回頭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記得隨時派人進宮知會一聲。”
“另外,你的接風宴,朕命人把它和京中立夏時節的游湖詩會安排在了一處——這個月你且在京中隨便玩玩轉轉,別拘束著了。”
“是,兒臣遵旨。”姬明昭順從頷首,姬朝陵見此頗為滿意地一點腦袋,遂轉身大步出了長樂宮。
“兒臣/臣妾恭送父皇/陛下。”
隨著帝王的旋身離去,屋內撲棱棱地跪倒了一片——方才那勉強還稱得上一句“和樂”的氛圍在姬朝陵離開的剎那便涼了個透底,起身后的付秋瀅也沒再言語,她只半是逃避、半是躲閃地朝著遠離自家女兒的方向,略略挪移開了三寸。
——這樣子,真像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獸。
瞧清了她那小動作的姬明昭咧了咧嘴,扭頭尋了自己的位置安生坐定,一面靜靜打量起了她這八年都未嘗謀面了的母親。
——與她八年前離開京城的那時相比,如今的付秋瀅顯然比從前要更蒼老上了一分。
她能瞥得見她眼中藏不住的不安與倦意,同樣也能看得見她眼角爬上的那一縷縷的、不明顯,卻又確乎存在的絲絲細紋。
并且,她瞳底壓著的恐懼,看似也比八年前的要更深重了。
……她在害怕什么?
是在怕她這個從地獄里爬出來的女兒會報復她,還是怕她身上應著的那個所謂的“天命”?
姬明昭唇邊映著的笑影深了深,眼瞳縱深處卻照樣結著那一團團的霜。
高臺上的女人至此像是終于再受不住這種令人窒息的死寂了,她稍顯拘謹地悄悄揪了把自己的袖子,繼而遲疑著、試探著,小心翼翼地開了口:“明……明昭。”
“你這些年……在外面過得怎么樣?”
“回母后,托父皇與母后的洪福,兒臣過得還不錯。”姬明昭不假思索,像這樣漂亮的場面話,她早在幾年前便已能說一個順暢自如。
付秋瀅聞此,原本快被她揪擰出了褶子的袖口稍稍緩了緩,她像是偷偷松出了口什么氣,更像是借此悄然放縱去了自己心底的些許不安。
“那就好。”皇后垂頭盯緊了自己膝上的衣擺,她這次的聲線甚至比先前還要飄忽上了一寸,“那……那國師呢?”
“他都教過你些什么,對你如何?”
“先生哪里都好,就是太嚴厲了些,有點不近人情。”少女蹙眉對著女人伸了手掌,那里有道半紅不紫的淺淺痕跡,是她剛掐出來的,“偶爾兒臣犯了錯,他還要罰兒臣的板子。”
“——喏,您看,先生上月剛罰了兒臣一下,兒臣這手心里現在還有個印子呢!”
“至說他平日都教了兒臣什么……”姬明昭沉吟著略一低眉,“這就多了……什么經史子集,什么書畫琴棋,先生會的東西好多,兒臣也是東學一點、西學一點,什么都學,但也都只學了些皮毛。”
“女兒家,能知書達理就很不錯了,倒也不求專精些什么。”聽她說自己“只學了些皮毛”,付秋瀅的面色眼見著比方才好看了些許。
姬明昭注意到,她的身子曾在她提及自己“被罰手板”時有過短暫的前傾——她仿佛是想站起身來,卻又終竟沒能離得開她的椅子。
——也不知是被什么力量給“牽絆”住了。
少女想著閉了閉眼,那邊的付秋瀅這功夫好似徹底回過了神來,低頭假咳著,飛速清了把喉嚨:“咳……至于那個罰板子,雖說嚴師出高徒,但姑娘家,總被人打著手心也是不大合宜。”
“這一點,本宮改日再與你父皇好好提提。”
“好、好了,明昭,本宮今日身子有些不適,就不多陪你了——明琮,你帶你妹妹出去轉轉,也好讓她多熟悉下如今宮里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