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懸在窩棚區(qū)上空,風裹著江腥味,吹得火塘里的青煙歪歪斜斜。
陳林站在空地中央,寶藍色緞面馬甲襯得他身形挺拔,禮帽檐壓著陽光,說話時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穩(wěn)重:“都坐下吧。”
先前人群里那點若有似無的輕視,被這聲壓得散了。
有老者抬眼打量他,粗糙的手指攥著破爛的衣襟,慢慢往火塘邊挪了挪。
“東家還真是年輕有為??!”最先開口的是陳長河,他咧開嘴笑,露出光禿禿的牙齦,聲音里帶著幾分試探的熱絡。
“過獎了。”陳林抬手虛按了下,目光轉向身側的韓忠信,“老韓,幫我介紹介紹?!?
這處地界的前期聯(lián)絡全靠韓忠信,他今天算是第一次正式露面。韓忠信往前跨了半步,指著火塘邊幾個頭發(fā)花白的漢子,一一報出名號:“這是陳家的陳長河老爺子,沈家的沈族長,還有李家、王家的主事……”
十幾個姓氏,名字各不相同,陳林沒記全,只牢牢記住了陳長河這位同姓,對方那沒牙的嘴巴,也讓人印象深刻。
等韓忠信介紹完,陳林才開口,語氣平穩(wěn):“各位爺伯,韓掌柜該跟諸位說過了。這塊地,我們商號買了。但我們不趕人,留下的人,就一個條件:得給我們商號辦事?!?
“這是應該的!”人群里立馬有人應和,其他人也跟著點頭,腦袋垂著,手指下意識地摳著地上的泥。
沒人提先前的風波——韓忠信當初跟川沙廳買地時,官差只說是塊荒鹽堿地,等帶著人來丈量,才發(fā)現(xiàn)窩棚擠得密密麻麻。
流民們以為是來趕人的,抄起鋤頭就圍了上來,差點動了手。
韓忠信回去跟陳林告狀,罵川沙廳的官兒黑心,收了兩千兩銀子(抵他們一年賦稅),卻藏著流民的事,還撂下話“不幫忙驅趕”。
當時韓忠信以為自己辦砸了,陳林卻笑了——他正愁手里沒人。
“在我這兒,多勞多得?!标惲滞皽惲藴?,火塘的熱氣撲在臉上,“有特長、能學技術的,還能當管理層,薪水更高?!?
他話鋒頓了頓,目光掃過在場的人,語氣沉了些:“但有一條規(guī)矩:入了我的門,不能有二心,更不能吃里扒外。”
其實他不用說這么多——對這些連飯都吃不飽的流民來說,給口活路就夠了。
“俺家小子說了,小陳東家在租界有‘點石成金’的本事,人還仁義!”陳長河先開了口,聲音比剛才亮了些,“能跟著小陳東家,是俺們的福氣!”
“是??!”沈族長立馬接話,往前挪了挪屁股,“陳東家給口飯吃,俺們沈家以后就跟定您了!族里的壯丁、婦人,只要能干活,您隨便安排!”
剩下的人也跟著表態(tài),七嘴八舌的,風里都裹著幾分急切。陳林看著這場景,心里清楚——今天這趟,就是走個過場,把主從關系定下來。
他低頭想了想,開口道:“這塊地以前沒名,以后就叫‘陳家灣’。”
未來的陳家灣,要成工業(yè)區(qū)。
第一步得挖排水溝渠,既排堿水,又能當跟外界的隔離帶;第二步要劃區(qū)塊——沿河建碼頭、堆場、倉庫,挨著堆場建煉焦廠,再往后是染料廠。煉焦廠給租界鋼鐵廠供原料,煤焦油能做染料,這倆都是穩(wěn)賺的“印鈔機”。
有了錢,才能鋪更大的攤子。
聊到一半,陳林忽然提了個要求:“這里要建座學堂,窩棚區(qū)的孩子,都得去讀書。”
這話一出,人群瞬間靜了。
火塘里的柴火噼啪響了聲,沒人說話。
陳林繼續(xù)補充道:“他們學的不是四書五經(jīng),先認字、學算術,過關了再學物理、化學……”
流民們面面相覷,眼里滿是疑惑。
主家給飯吃就夠了,咋還管娃娃讀書?這不是祖墳冒青煙了嗎?可“事出反常必有妖”,有人悄悄攥緊了拳頭,琢磨著是不是主家要打孩子的主意。
直到陳林補了句:“學堂建在工業(yè)區(qū)里,管飯,孩子們每天能回家。”
人群才松了口氣,紛紛點頭。沒人知道,這座學堂,是陳林除了租界書局外,另一個“人才儲備庫”。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現(xiàn)在布局,還不晚。
韓忠信讓人把帶來的糧食分給各家,麻袋打開時,糙米的香氣飄在風里,孩子們圍著麻袋直打轉。這場“認主儀式”,才算真的完了。
船隊往回開時,潘起亮又忍不住了,湊到陳林身邊,撓著頭問:“陳林,你為啥選這兒?運煤炭得走淀山湖,去周把頭那兒建工業(yè)區(qū)不是更好?”
陳林靠在船舷上,指尖撥著河水,笑了:“沒聽過‘金邊銀角草肚皮’?川沙偏是偏了點,但在角落里,沒人盯著,不是更安全?”
“這倒是。”潘起亮摸了摸后腦勺,“就是有點折騰。”
“只要能通航,運輸成本差不了多少?!标惲质栈厥郑α怂λ?。
他沒說的是,川沙還有別的好處——北邊隔長江是海門廳,再往北是幾十萬鹽丁的鹽區(qū);東邊的浦東灘涂,能擴出大片地。要是出錢修海堤、挖溝渠,這片鹽堿地,過幾年就能變良田。
可這些好處要落地,得有個前提:他得掌控川沙廳。
以川沙為后方,租界為前站,一個龐大的計劃,在他腦子里慢慢清晰起來。
“老韓,工業(yè)區(qū)的事,立馬啟動?!标惲洲D向韓忠信,“記得打申請,去賬房支錢?!?
韓忠信趕緊點頭,臉上堆著笑:“放心吧東家,我老韓辦事,一向靠譜!”
陳林瞥了他一眼——剛被川沙廳的官騙了,這會兒倒說自己靠譜。不過他沒戳破,只是笑了笑。
船隊行到一片荒灘時,陳林忽然喊停:“慢些走。”
他從腰間摸出個鐵疙瘩,黑亮亮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這是手銃?”潘起亮眼睛尖,立馬湊了過來。
“是左輪手槍。”陳林糾正道,指尖扣了扣槍身。
“你竟然有這東西?”潘起亮瞪大了眼,又抽出自己的紫柄小刀,在陳林面前晃了晃,“不過這玩意兒,沒俺的刀快?!?
陳林挑了挑眉:“真的?要不試試?”
他其實就是想趁著這里沒人試試槍。
前世除了軍訓,從沒碰過真槍,而且這年代的左輪,操作比現(xiàn)代槍復雜得多,要是不聯(lián)系,下次遇到危險,他有可能都打不響。
這會兒槍里已經(jīng)裝好了子彈,黃銅火帽在彈巢尾部排得整整齊齊。
他對著遠處的蘆葦蕩,沒特意瞄準,扣下了扳機。
“砰砰砰砰砰!”
五聲槍響連在一起,震得空氣都發(fā)顫。
蘆葦叢里猛地飛出一群水鳥,撲棱著翅膀往天上沖。
陳林只覺得手臂發(fā)麻,虎口有點疼。
潘起亮站在旁邊,嘴巴張得能塞進個雞蛋,不知道是被槍聲震的,還是被場面驚的。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結巴著問:“這……這東西能連發(fā)?”
他見過手銃,都是打一發(fā)裝一發(fā),從沒見過能連打五下的。
他們平時跟人打架,都是近戰(zhàn),手銃要是打空了,就得任人宰割,所以他一直覺得刀最靠譜。
可陳林這把不一樣——連打五下,要是準頭夠,一對五都沒問題。
他心里也清楚,再厲害的身手,也快不過子彈。
陳林瀟灑地吹了吹槍口,笑著問:“怎么樣?有你快嗎?”
“確實快。”潘起亮嘴硬,“但這個距離,我不會給你開槍的機會。”
“那算了?!标惲质掌饦?,一臉遺憾。
潘起亮愣了半秒,反應過來了:“啥算了?”
陳林勾了勾唇角,慢悠悠地說:“我本來準備送你一把的。既然你看不上,那就算了啊?!?
“啊!”潘起亮立馬變了臉,一把抓住陳林的衣袖,聲音都軟了,“不啊陳先生!不對,陳兄弟!我剛才那是嘴嗨!還是你快,你真快!”
他晃著陳林的胳膊,跟孩子撒嬌似的:“我要!給我一把嘛!”
詹姆斯說過,槍是男人的玩具。這種東西,誰能拒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