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軾雖只是七品縣令,但也是實打?qū)崕芳壍墓賳T,絕非王王婆、秦風可比。
鎖靈一笑,道:“本姑娘說話自然算數(shù)。”
霎時間,一陣漩渦自銅鎖蔓延開來,將西門慶卷入鎖中。
這是西門慶第一次進入龍鱗鎖中的世界。
鎖中世界,竟是一片懸于星穹之下的藥圃。
天穹渾圓低垂,宛如一頂巨大無朋、布滿古老銅銹的青銅鐘,沉沉地扣壓下來。
腳下非土非石,厚厚一層盡是打磨的鋒銳的銅砂粒,混雜著森森骨粉,每一步踏下都沙沙作響,仿佛碾過無垠歲月與無盡亡魂的殘響。
一塊嶙峋大石上,刻著“人間不見仙家”幾個大字,落款處,是一個龍蛇飛舞的“沈”字。
藥圃中央立著一棵枯死的巨樹,樹干中空,樹皮上布滿龍鱗狀的裂紋,樹梢卻懸著一盞青燈,上面也書寫著一個斗大的“沈”字。
青燈燈焰不搖不晃,散發(fā)著一種冷到骨髓里的幽蘭輝光,將藥圃浸染得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
“沈”?西門慶暗自將這個字記在心里,琢磨著這藥圃與這個“姓沈的”一定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再向前走。
王婆所化的蛇莓自一截斷木下斜斜長出,蛇莓頭部凝聚出王婆的笑臉,沖著西門慶諂媚地笑。
秦風所化的蒼耳挺立在砂礫厚實處,硬邦邦的莖桿活像一桿棄置的短矛,桿身上蒼耳渾身倒刺,在風中猙獰地搖動。
呂軾所化的兩面針種子落在枯樹陰影里,不過剛剛長出兩片嫩芽。
唯有那叢虎掌草生在有光的地方——青燈正下方。毛茸茸的葉片厚實如虎掌,葉脈里流淌著淡金色的汁液。
藥圃中,三十六株蒲公英東一叢,西一叢,也不挑揀地方,隨處就扎下根來。
最令人沒想到的是,藥圃中央,流淌著一條銀河——河流水量不大,但真真切切是一條銀子化成的小河!
河水呈銀色緩緩流淌,偶爾夾雜幾片金絲一閃而逝。
鎖靈自水霧深處款步而出,發(fā)梢還沾著未散的星屑——發(fā)絲烏沉如墨,比子夜最深最靜時的天空還要濃稠暗沉,仿佛是她從亙古長夜里硬生生撕扯下來,披在肩頭。
鎖靈抬手拂開額前藤蔓時,腕骨透著的青竟比汝窯天青釉還清三分,袖口煙霞綃隨風漾開,露出指尖一點丹蔻,纖纖手指美得不可方物。
她仿佛由最精純的元氣與星輝糅合而成,身著白色長裙,周身流動著難以言喻的光彩,看得西門慶心神劇震,連呼吸都忘了。
西門慶看呆了,不敢相信眼前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
“廢柴,本姑娘漂亮不?”鎖靈原地轉(zhuǎn)了一個圈兒,白色長裙飄起,宛如仙子一般。
西門慶趕緊看向地上的藥材,他不敢與鎖靈直視。
鎖靈蹲下身來,舀起一瓢銀河水,問西門慶道:“你猜這條銀河的水哪兒來的?”
西門慶搖搖頭。
鎖靈一笑:“都是呂軾那老貨的藏銀,嘻嘻,龍鱗鎖中也有星辰天地,若獨獨缺了河流,便少了靈氣,所以以金銀化河,龍鱗鎖中自然能靈氣充沛。”
蛇莓、蒼耳、兩面針劇烈搖晃枝葉,亂紛紛喊道:“小姐,我渴,我渴!”
鎖靈看也不看它們,反而將水瓢中的水緩緩澆在蒲公英上,道:“藥材里就你最不爭不搶,我偏偏要多澆灌你。”
蒲公英周身一片熱氣騰起,肉眼可見舒展著枝葉,瞬間長大了不少,葉片也更加翠綠起來,頻頻上下擺動,像是在向鎖靈鞠躬致謝。
鎖靈撫摸撫摸蒲公英葉片,對西門慶笑道:“可別小看這些藥材,它們本事大著呢!”
“哦?”西門慶詫異地問道:“它們什么本事?”
鎖靈笑了笑卻不答話,指著前方一條小路道:“廢柴,路那頭就是囡囡住的小院。快去吧,她也想阿爹了。”
這條小路霧氣氤氳,西門慶順著小路疾奔過去,不多時,就見到一方小小的庭院——青磚黛瓦,檐角懸著銅鈴,風一吹,叮叮當當,像是囡囡的笑聲。
西門慶怔怔望著,忽見一個小小的身影從屋內(nèi)奔出,粉裙翻飛,發(fā)間簪著一朵顫巍巍的絨花。
“爹爹!”囡囡撲進他懷里,小手緊緊攥住他的衣襟,仰著臉,眼睛亮得像盛了星星,笑道:“囡囡等了好久,爹爹怎么才來呀?”
西門慶喉頭一哽,蹲下身將她摟住,只覺得她小小的身子又暖又軟,帶著孩童特有的甜香。他撫著她的發(fā),聲音低啞:“爹爹……來晚了。”
一旁,武植搓著手,憨厚地笑著:“大官人來了啊,嘿嘿,您這女兒囡囡真乖,日日念叨著您呢。”
他手里還捏著一塊糖糕,顯然是剛哄過孩子。
風溫柔起來,院中梨樹枝頭輕顫,雪似的花瓣無聲飄墜,紛紛揚揚,細碎得像是一場春日里無聲的嘆息,囡囡咯咯笑著去接花瓣,又轉(zhuǎn)身拉住西門慶的手:“爹爹,陪囡囡玩捉迷藏好不好?”
西門慶低笑:“好。”
他追著她小小的身影在庭院里跑,囡囡清脆的笑聲在小小的庭院里濺開,竟仿佛連那些永恒彌漫的幽冷霧氣,都被這純粹的歡喜撕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一絲稀薄卻真實的暖意。
一炷香很短。
可這一炷香里,沒有爾虞我詐,沒有血海深仇,只有檐角銅鈴輕響,囡囡的笑,和武植憨厚的目光。
鎖靈看著時辰將盡,輕嘆一聲,指尖一勾——“該出鎖了,廢柴。”
西門慶還未說話,一旁,武植擺擺手,道:“鎖靈姑娘,有一件事我得稟報您。囡囡大了,可是我……我笨得很,啥也不會教她。”
西門慶點點頭,武植所說的確是個問題。
“這有何難?”鎖靈笑道:“你們看!”
一陣漩渦卷過,院門外出現(xiàn)一個少年,白衣飄飄,一副讀書人打扮。
鎖靈叫道:“秦雨,你小子過來……別以為長得帥,本姑娘就指使不動你哦!”
西門慶眼前一亮,這個私塾先生當真不錯!
鎖靈笑道:“武植與秦雨人品都很好,日后有機會找到富貴人家,我安排他們投胎就是,也算不白相識一場。”
一炷香時間轉(zhuǎn)瞬即逝。
西門慶也不得不退出龍鱗鎖中的小乾坤。
退出龍鱗鎖,西門慶長嘆一聲,問道:“鎖靈,說實話吧,這鎖與姓沈的有什么關系?”
鎖靈驚詫道:“你……你看出來了?”
西門慶搖搖頭,說道:“巨樹上懸著的青燈上,寫有一個‘沈’字,怪石石刻‘人間不見仙家’下,署名也是一個‘沈’字,其中……”
“你倒眼尖?”鎖靈一笑:“就不告訴你,就不告訴你,咯咯!”
西門慶搖搖頭,他知道現(xiàn)在問也問不出什么來。
不過,這事兒他早晚得知道個清清楚楚。
這幾日,他還得忙活縣衙的一攤子事。
縣令呂軾死于非命,縣主簿胡月在家“養(yǎng)傷”,偌大的陽谷縣衙,西門慶成了實際的話事人。
戶房、吏房、禮房、兵房、刑房、工房……大半個月了,哪個典吏班頭敢對西門慶不敬?
一旁炭火燒得正旺,西門慶端坐押司案前,指尖輕叩茶盞里的龍井未涼,早有衙役弓腰續(xù)上滾水。
“西門押司,這是托人從汴京帶來的洞庭碧螺春……”典吏哈著腰,幾乎把臉貼到案上,捧著青瓷罐諂笑:“您嘗嘗,我讓人給府上也送去二斤。”
廊下擠著七八個衙役,這個伸長手臂遞文書,那個半跪著擦拭靴幫上的浮灰,推搡間像一群怕吃不到食又不敢造次的鵪鶉。
鎖靈在耳畔嗤笑:“廢柴,你靴子上落了灰塵,你若讓他們舔干凈,你猜他們會不會來個餓虎撲食,爭相來舔?嘻嘻!”
西門慶懶得理這個話癆,不過心里卻對鎖靈的安排很滿意——按照鎖靈的安排,武植負責招呼囡囡起居飲食,而秦雨這個才子,已經(jīng)開始對囡囡進行啟蒙,這幾日已經(jīng)開始講司馬光的《家范》和朱熹的《童蒙須知》。
用鎖靈的話來說——“十二年后,囡囡如花似玉只是好皮囊,只有腹有詩書才能和本姑娘一樣做個大大的才女。”
“西門押司,門外有一獵戶急匆匆求見,說叫李成。”衙役在門外稟報道。
李成是他景陽岡打虎時認識的獵戶,當下讓人引進來。
大冬天的,李成卻一頭白毛汗,上氣不接下氣道:“押司,我知你與武植情義非凡,今兒清河縣來人,非要強行擄走潘娘子……我就飛跑著……前來報訊。”
西門慶站起身來問道:“武都頭可知道此事?”
李成道:“也有街坊跑著去城墻上尋武都頭去了。”
西門慶問道:“清河縣來陽谷強行擄人?來的是何人?”
李成道:“來人自稱是清河縣高仕德通判府上管家,在紫石街要強行擄走潘家娘子,街坊四鄰死死擋住馬車……”
西門慶聞言噌的一聲站起身來,道:“快,快帶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