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翰林院的待詔廳內,這里既是“皇家畫坊”,也是畫師們“較勁斗嘴”的聚集地。
午后,陽光斜照進廳里,塵埃在光柱中浮動,龔景滿頭白發,正襟危坐,對著一幅古人的《關山行旅》臨摹,口中念念有詞:
“筆筆有出處,摩擦的時候要按古法,失一筆則失其韻味!”
幾位年輕的畫師擠眉弄眼,互相推搡,其中一人忽地從袖中抽出《浮世錄》,啪地展開在案頭,故意大聲道:
“龔老,您常罵今人學不到古法的精髓,可這幅‘黃河決堤’,偏沒按任何古法,竟把洪水畫得像活物撲人,您給斷斷,這算不算‘野路子’?”
龔景本欲拂袖,余光掃到畫面,整個人驀地定住——
沒骨法?卻見水鋒如刀,浪尖似戟。
沒斧劈?卻感堤岸瞬間崩裂。
更無“留白”?卻聽到濤聲震耳。
他手指微顫,不自覺沿著水紋虛描,半晌,抬頭,嗓音發干:
“這……這哪里是畫!這是以畫寫蒼生之浩劫!老朽拘泥古法五十年,不敢越雷池半步,她……她這一筆,竟將規矩與神韻全然打破,融于悲天憫人之境!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這哪是野路子!這是以‘無法’破‘萬法’!”
同僚哄笑:“您老不是說‘無古法不成畫’嗎?怎又替她圓場!”
龔景老臉漲紅,忽地起身,顫聲喝道:
“古法?古法不過渡人的船只!此人已上岸,老夫還在船上搖櫓!”
他一把拿起那本《浮世錄》,竟不顧體面,疾步沖出門去,口里只重復一句:
“畫師芝芝在哪?我要見她!”
年輕畫師們面面相覷,隨后爆發出更大的笑聲:
“向來眼高于頂、斥責今人不懂古法的老畫師龔老這回,可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嘍!”
龔景沒聽到背后傳來的笑聲,激動地要備車前往荷園求見沈硯,被展風攔下后,這位素來講究體面的老先生,竟不顧身份當眾作揖:
“請小哥務必通融,老朽只求《浮世錄》那位芝芝畫師的住址!”展風禮貌回絕。
龔景回府后便一病不起,終日只對著那幅畫的摹本發呆空望。
甚至連民間都開始流傳起童謠:“芝芝筆,筆生雷,雷驚官,官流淚;芝芝墨,墨成血,血化雨,雨澆碑。”
這童謠也不知道是怎么演變的,竟在京中小兒跳格子時被爭相傳唱,雖三日后便被何慎手下禁止,卻反而傳播得更遠。
面對每日蜂擁至荷園、欲求一見“芝芝”畫師的各色人等,沈硯只是闔目沉思,然后對展風輕聲道:
“風浪才剛起,不必理會。秋芝姑娘只需對筆下的畫紙負責,無需對世人的好奇負責。世人若真想領略她的畫境,便去《浮世錄》中尋找,莫要來擾她清凈。”
展風跟隨沈硯十年,首次聽到他如此細致地維護一個人,盡管那個人遠在桃源村,對此毫不知情。
他將沈硯這話牢記于心,并嚴格執行。
于是,荷園門外日復一日地上演著同樣的場景:無論來者身份如何尊貴,門房總是抱拳行禮,用溫和卻不容置疑的官話回應:
“大人有令,畫師‘芝芝’先生不見外客。若問畫藝,精髓皆在《浮世錄》中,諸位可前往松墨齋購書細品。”
眾人這才真正相信——想求見“芝芝”一面,比登天還難。
正是這種求之不得的神秘感,反而將“芝芝”的形象推向了神壇,她的畫作也被傳得神乎其神,被譽為“半仙之筆”。
而此刻的謝秋芝本人,對因她的畫作而起的波瀾與狂熱一無所知。
她正悠閑地窩在桃源村自家竹樓二層的畫室里,將窗戶推開,聽著窗外細雨敲打竹葉的沙沙聲,望著遠處如黛的青山,略帶寒涼的風吹面而來,好一番悠然自得。
此刻她心里唯一想琢磨的,是自家這快要落成的古風庭院內部該如何裝修布置才更舒適愜意。
她經常揣著她的速寫本和炭筆,在這座屬于自家的嶄新庭院里四處游蕩。
角角落落,一磚一瓦,都成了她筆下的素材。
雖然這院子如今還只是毛坯狀態,但是她的畫筆,仿佛帶著魔力,能提前為這方天地“裝修”一番。
廊下該擺一張怎樣的竹榻?
窗邊適合放哪種形狀的花幾?
墻角是種一叢翠竹還是點綴幾塊異形的燈籠石頭?
這些構想,都先在她的速寫本上躍然成形。
到了晚上,一家人圍坐在一起,謝秋芝便會獻寶似的攤開她的速寫本。
“爹,娘,你們看,我覺著正堂東墻這邊,可以放一個多寶閣,不要那種繁復雕花的,就簡潔的樣式,把圖圖姐和秋笙哥送給我的那些竹編小擺件、還有以后淘換來的有趣東西都擺上去。”
她指著本子上的彩繪圖,線條流暢,透視準確,色彩明亮,甚至連光影效果都粗略表現了出來。
李月蘭伸頭看著,忍不住感嘆:“芝丫頭,你這畫得可真清楚,我都能想象出放上去是啥樣了。”
她原本心里還有些自己的想法,比如覺得該添個鮮艷點的屏風什么的,但對比女兒畫稿上那種雅致和諧的格調,她默默把話咽了回去。她不得不承認,學畫畫的人,對色彩、比例、構圖似乎有種天生的敏銳,那種審美眼光,自己確實比不上。
幾次“交鋒”下來,李月蘭徹底放手,樂得清閑,將新家的裝修風格和所有軟裝大權,全權交給了謝秋芝。
于是,謝秋芝便沉浸在了“云端購物”的快樂與糾結中。
她的收藏夾如同貪吃蛇,滿了又刪,刪了又滿。
今天看中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覺得配青磚的沉穩正好,明天又可能被一套原木色的收納盒吸引,覺得更貼近自然。
既要考慮實用性,又要兼顧美觀和整體風格,著實讓她費了一番腦筋。
這期間謝廣福將一項重要的任務交給了謝秋芝:“芝芝,村里春播的大事,稻種我已經定好了品種,是“百日收”這個改良品種,穩妥。但這菜種、瓜果種子,還有那些適合嫁接的果樹枝條,爹想著交給你來張羅。”
他遞給謝秋芝一張單子,上面羅列著大致需要的種類和數量,繼續說道:“咱們桃源村和桃溪村,加起來兩百多戶人家,這事關大家一年的菜籃子和零嘴,你得自己下點功夫,查查什么種子適合咱們京畿道的氣候,既要好種活,產量也不能太低。”
謝秋芝接過單子,應下了這個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