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五日，星期四。
京城的夏日清晨，陽光已經帶上了灼人的熱度。
京城電視藝術中心的小樓里，風扇嗡嗡地轉著，卻吹不散空氣中那股混合著稿紙、煙味和忙碌的氣息。
趙寶鋼端著搪瓷缸子，推開副主任鄭小龍辦公室的門。
京城電視藝術中心的主任是尤曉剛。
鄭小龍是副主任，主抓業務和生產。
鄭小龍正伏案看著一份劇本，眉頭微蹙，聽見動靜抬起頭。
“來了？”鄭小龍示意他坐：“臉色不太對，昨晚沒睡好？”
趙寶鋼拉過椅子坐下，嘆了口氣，也沒繞彎子：“昨兒聽丁心說了個事兒，心里有點嘀咕。”
“哦？什么事能讓你趙大導演嘀咕？”鄭小龍放下筆，身體向后靠了靠，拿起桌上的煙盒遞過去。
趙寶鋼可以說是鄭小龍的嫡系。
趙寶鋼在進入影視行業前，曾是京城鋼鐵廠的一名工人，1984年，鄭小龍將趙寶鋼調入京城電視藝術中心，并安排其參與《渴望》的導播工作，后經過幾年鍛煉，在拍攝《編輯部的故事》時，晉升成導演。
趙寶鋼擺擺手，沒接：“北影廠那個王盛，你知道吧？”
“知道，鬧出好大動靜的那個小伙子嘛，搞婚慶電影，把老韓樂得夠嗆。”鄭小龍自己點上一根：“他又怎么了？”
“他要拍電視劇了。”趙寶鋼語氣加重：“自己組局，導演編劇一手抓，說是家庭喜劇。你猜他找的誰來演？”
鄭小龍吐出口煙圈，示意他繼續。
“趙苯山、郭大！”趙寶鋼報出這兩個名字，觀察著鄭小龍的反應：“這陣容，擺明了是要搞個大動靜。這小子手筆不小啊。”
出乎趙寶鋼意料，鄭小龍臉上只是掠過一絲極淡的驚詫，隨即恢復了平靜，甚至嘴角還牽起一點意味不明的笑意道：“我當什么事呢。他搞他的，我們搞我們的，市場那么大，還能都吃了？”
“不是，”趙寶鋼往前傾了傾身體：“主任，這可不是小打小鬧……北影廠就由著他這么折騰？”
鄭小龍深吸了一口煙，緩緩道：“寶鋼啊，你知道他那個盛影傳媒，給北影廠賺了多少錢嗎？”
趙寶鋼一愣：“我上哪知道去？一千萬……頂天了吧？”
“一千萬？”鄭小龍嗤笑一聲，伸出五根手指：“往少了說，這個數打底。”
“五千萬？！”
趙寶鋼驚詫道。
“這還是保守的估算……”
鄭小龍壓低了聲音，卻又字字清晰：“他的那個私人訂制業務，一單四十萬，聽說光是八九月份的訂單就排了七八十單，這還不算他那些中低端的業務。
北影廠那邊現在兩千多號人指著他吃飯呢，廠里那些閑置的老設備，全被他盤活了，租金一筆筆打進廠賬戶，聽說韓三坪現在走路都帶風。”
趙寶鋼徹底愣住了，嘴巴微張，半天沒合上。
五千萬……
甚至更多？
在1996年，這是一個他無法想象的數字。
這得拍多少大爆劇才能賺到。
而王盛，一個十九歲的青年，居然靠“婚禮錄像”做到了？
“這怎么可能啊？”
趙寶鋼喃喃道，感覺自己的認知受到了巨大沖擊。
“有什么不可能？”
鄭小龍彈了彈煙灰：“市場這東西，認準了路子，來錢快得嚇人。老韓現在可是把這小子當眼珠子寶貝，他要拍電視劇，老韓能不支持？肯定要人給人，要設備給設備，要資質給資質。”
他頓了頓，看著趙寶鋼道：“對了，于臺長昨天給我打電話了，說明天晚上，約了韓三坪和王盛吃飯，談一個電視劇合作項目，讓我也一起去參謀參謀。結合你剛才說的，估計就是王盛搞的這個家庭喜劇了。”
趙寶鋼這才從震驚中慢慢回過神來，苦笑著搖搖頭：“怪不得……原來是財神爺駕到。行，我明白了。”
他心里那點競爭的心思，瞬間被這巨大的財力差距沖淡了不少。
已經不是同一個量級的對手了。
……
次日，七月二十六日，傍晚。
京城飯店的包間內，冷氣開得十足，將窗外的暑氣徹底隔絕。
巨大的圓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銀質餐具和晶瑩的酒杯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王盛提前到了，和北影廠廠辦主任一起最后確認了菜單和酒水。
不一會兒，韓三坪帶著藝術辦主任史棟明也到了。
王盛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合體的深色西裝，顯得格外精神穩重。
“廠長，史主任。”王盛迎上前。
“嗯。”韓三坪點點頭，打量了一下環境，點點頭：“于臺長他們快到了吧？”
“約的七點，應該快了。”王盛話音剛落，包間門被服務生推開，京城臺的于臺長笑著走了進來，身后跟著電視藝術中心副主任鄭小龍、廣告部主任胡剛以及臺辦主任。
“老韓，哈哈哈，幾天不見，氣色更好了嘛。”于臺長聲音洪亮，熱情地伸出手。
前不久，他們才參加完市宣傳口和市文化口組織的會議。
“于臺長！您可是大忙人，想見您一面不容易啊！”韓三坪笑著迎上去，兩人用力握了握手。
緊接著，韓三坪側身，順勢將王盛引薦出來：“于臺長，給您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我們北影廠現在的青年才俊，盛影傳媒的總經理，王盛。”
王盛立刻上前半步，身體微躬，雙手握住于臺長伸來的手，態度謙遜又不失分寸：“于臺長，您好！久仰您大名，我是王盛，請您多關照。”
于臺長打量了一下王盛，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和欣賞，用力回握了一下：“哎呀，王總！真是年輕有為，一表人才啊！你的名字我現在是如雷貫耳啊，哈哈！好，好！”
后面的胡剛看著這一幕，心里也是暗暗咂舌。
這才幾個月？
當初那個為了不接保健品廣告，跟自己討價還價、甚至有點“楞”的小年輕，如今已經能站在這個場合，和臺長、廠長們談笑風生了。
這躥升的速度，真是坐了火箭一樣。
雙方又寒暄著介紹了其他人。
鄭小龍和王盛握手時，也笑著說了句“后生可畏”。
史棟明、兩位主任等人也紛紛握手致意。
眾人分賓主落座。
酒宴開始，并沒有人急著談正事。
這種等級的酒局，聯絡感情、營造氛圍才是首要的。
酒杯一端，話題自然就多了起來。
從當下的經濟形勢，聊到文藝界的動態，再聊到京城的新鮮事。
酒過三巡，氣氛越發活躍。
于臺長興致很高，甚至帶頭吟了幾句詩，引得一片叫好。
韓三坪也是酒場豪杰，跟著應和。
有人起哄讓王盛也來一個，王盛也不怯場，站起來敬了杯酒，說了幾句應景又得體的話，既表達了敬意，又捧了在場諸位，引得于臺長連連點頭。
行酒令、唱歌……包間里氣氛熱烈融洽。
王盛雖然年輕，但言談舉止恰到好處，該敬酒時不含糊，該聆聽時很專注，既能接住長輩們的玩笑，又不顯得輕浮，很快融入了進去。
胡剛在一旁看著，不得不承認，這小子，確實是個場面人，進步太快了。
一整場酒宴下來，推杯換盞，笑語歡聲，但關于合作的具體事項，卻一個字都沒提。
宴席終了，眾人臉上都帶了酒意，氣氛和洽地往外走。
于臺長和韓三坪并排走在最前面。
于臺長看似隨意地攬著韓三坪的肩膀，聲音不高卻清晰：“老韓啊，王盛這小子搞的這個項目想法不錯，臺里研究了，可以搞。
不過嘛，既然是咱們京城的大事，最好還是聯合攝制。
你看，讓鄭小龍他們中心也加入進來，三家一起搞，力量更大，資源也更整合嘛。以后說不定真成了兄弟單位呢？”
他頓了頓，繼續道：“至于收益，雜七雜八的廣告分成、貼片啥的，臺里辛苦，拿五成。電視劇本身的單集采購費，按現在的市場行情走，不會讓你們吃虧。怎么樣？”
韓三坪臉上帶著酒后的紅潤，眼神卻清明，他笑著點點頭，同樣語氣輕松：“于臺長考慮得周到，聯合攝制好啊……強強聯手嘛。就按您說的辦！”
“客氣了。”
……
黑色的轎車行駛在夜晚的長安街上，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
車后座，韓三坪微閉著眼，靠在座椅上，似乎有些疲憊。
“盛子。”緩了會兒，韓三坪忽然開口，聲音帶著點酒后的沙啞：“事情基本定了。下周一，你和廠辦還有法務去京城臺簽正式合同。”
“太好了！謝謝廠長！”王盛立刻道，語氣充滿了感激：“要不是您出面，京城臺哪能這么痛快。還是您面子大。”
“少拍馬屁。”韓三坪睜開眼，斜睨了他一眼，笑罵一句后：“是你小子自己掙來的面子，你要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我就是把嘴皮子磨破了，人家于臺長也不會多看你一眼。”
他重新閉上眼睛，沉默了幾秒鐘，車廂里只剩下引擎的嗡鳴。
慢慢悟吧，小子。
要把電視藝術中心兼并了嗎？
王盛神經大條的琢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