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七月三十一日,星期三,傍晚。
京城的夏日黃昏,依舊殘留著白日的燥熱,但天際線已被染上一片絢爛的橘紅。
北太平莊一帶的居民樓里,家家戶戶開始飄出晚飯的香氣,夾雜著電視節(jié)目的聲響和孩童的喧鬧,構(gòu)成一幅最尋常的市井生活圖景。
馮曉剛住所的廚房里。
徐凡正系著圍裙,對付著鍋里的西紅柿炒雞蛋。
油煙機的轟鳴聲掩蓋了客廳電視里傳來的新聞播報。
她額角沁出細(xì)密的汗珠,神情有些心不在焉。
自從上次接到那個關(guān)于王盛新戲女一號的電話后,她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一方面渴望得到那個看起來極具誘惑力的機會,另一方面又糾結(jié)于如何向正處于低谷、心情不佳的馮曉剛開口提這件事。
正猶豫間,放在客廳茶幾上的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鈴聲尖銳刺耳。
徐凡擦了擦手,快步走出廚房。
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是北影廠的消息靈通人士打來的。
“喂,姐?”徐凡接起電話,語氣帶著一絲疑惑。
“喂,是凡子嗎?”
“是我,姐,您說。”
“哎呦,可算找到你了。我跟你說了個事,你聽了可別急啊。”對方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仿佛怕被旁人聽去:“我也是剛聽說的,說你的簡歷被那個王盛王總給扔垃圾桶里了!”
“什么?!”
徐凡感覺自己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瞬間從頭涼到腳,握著手機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
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都變了調(diào):“扔……扔垃圾桶了?為什么???姐,您聽誰說的?消息準(zhǔn)嗎?”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失落和難以置信的羞辱感交織著涌上來。
雖然還沒最終確定能拿到角色,但被如此直接、甚至是侮辱性地拒絕,是她從未預(yù)料到的。
“哎呀,消息源挺可靠的,說是北影廠主樓打掃衛(wèi)生的保潔親眼在垃圾桶里看見的,就前天下午的事。
那保潔跟人閑聊時說漏了嘴,一來二去就傳開了……現(xiàn)在圈里好些人都知道了?!?
對方語氣帶著同情,又有點八卦的興奮:“凡子,你什么時候得罪過那位王總?。坎蝗粵]道理啊!
以你現(xiàn)在的名氣和人藝的背景,遞簡歷過去,就算不合適,也不至于這樣啊……”
對方的話像一根針,狠狠扎進(jìn)了徐凡最敏感、最不安的神經(jīng)。
得罪王盛?
她徐凡和王盛八竿子打不著,怎么可能去得罪如今在京圈風(fēng)頭正勁、手握實權(quán)的王盛?
唯一的可能,只可能出在馮曉剛身上!
徐凡猛地想起前不久,前不久,她陪著心情郁結(jié)的馮曉剛?cè)⒓右粋€圈內(nèi)人組的小范圍酒局。
那天馮曉剛喝得有點多,席間不知怎么話題就扯到了突然崛起的王盛和盛影傳媒。
當(dāng)時桌上就有北影廠的一位中層干部在場。
馮曉剛借著酒意,大概是對王盛那種“野路子”出身卻迅速攫取巨大資源和影響力的方式頗不以為然,說了幾句夾槍帶棒的話,什么“婚禮錄像拍出花來那也是錄像”、“靠著廠子資源堆出來的成績算不得真本事”、“年輕人太張揚容易摔跟頭”之類的。
當(dāng)時徐凡還在一旁悄悄拉他衣袖,示意他少說兩句,但當(dāng)時馮曉剛正借著酒勁吐心中不快,根本沒理會。
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酒桌上那位北影廠的中層,臉色就有些微妙。
以王盛如今在北影廠說一不二的影響力,那人回去后把馮曉剛的牢騷話添油加醋地傳給王盛,簡直是順理成章的事!
“是不是你那位馮先生……前段時間,是不是在什么場合,說了王總不太中聽的話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小心翼翼地追問,恰好印證了徐凡的猜想。
徐凡的心徹底沉了下去,一股難以言喻的委屈、憤怒和恐慌瞬間淹沒了她。
她為了馮曉剛,在這段感情里投入了那么多,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犧牲了自己獨立發(fā)展的機會,愿意陪著他度過這段難熬的低谷期。
可結(jié)果呢?
就因為他幾句不過腦子的醉話,竟然斷送了她可能到手的一個重要機會,還讓她在圈內(nèi)平白遭受這樣的羞辱!
“我……我不知道……姐,謝謝您告訴我,我先掛了?!毙旆猜曇纛澏兜卣f完,不等對方回應(yīng),就猛地按下了掛斷鍵。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手機從掌心滑落,掉在鋪著舊地毯的地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廚房里傳來鍋里湯汁燒干的滋滋聲和焦糊味,她也渾然不覺。
“怎么了?誰的電話?糊了糊了!”馮曉剛大概是聞到了焦味,從書房里探出頭來,皺著眉問道。
他看起來有些憔悴,胡子也沒刮干凈,顯然最近被創(chuàng)作瓶頸和項目停滯折磨得不輕。
徐凡猛地轉(zhuǎn)過身,眼睛通紅地瞪著馮曉剛,胸脯劇烈起伏著,積壓的委屈和怒火在這一刻終于爆發(fā)了:“怎么了?你還有臉問怎么了!馮曉剛!都是你!都是你那張破嘴惹的禍!”
馮曉剛被這突如其來的指責(zé)弄懵了,愣了一下,語氣也沖了起來:“我怎么了?我招你惹你了?好好說著飯呢,發(fā)什么神經(jīng)!”
“我發(fā)神經(jīng)?”徐凡氣得渾身發(fā)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王盛!盛影傳媒那個王盛!他把我的簡歷扔進(jìn)垃圾桶了!
就因為你在外面喝酒胡說八道,得罪了他!現(xiàn)在全京城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了!我徐凡遞出去的簡歷,被人當(dāng)垃圾扔了!你讓我以后還怎么在這個圈子里抬頭做人?!”
馮曉剛聽到“王盛”這個名字,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至極。
他當(dāng)然記得自己酒后的失言,但沒想到后果會如此嚴(yán)重,如此直接地報應(yīng)到徐凡身上。
他張了張嘴,想辯解什么,但看著徐凡那副傷心欲絕、滿是怨恨的表情,一時間竟啞口無言。
心虛、懊惱、還有一絲被戳破真相的羞憤交織在一起,讓他梗著脖子硬撐道:“你胡說什么!誰說我得罪他了?他王盛算個什么東西!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崽子,靠著溜須拍馬……”
馮曉剛純嫉妒王盛溜須拍馬拍的那么好。
“你閉嘴!”
徐凡尖叫著打斷他,淚水終于決堤而下:“到了現(xiàn)在你還嘴硬!馮曉剛,我真是瞎了眼!我跟著你,圖什么?圖你現(xiàn)在項目黃了在家閑著?圖你喝點酒就滿嘴跑火車得罪人?現(xiàn)在好了,我的路也被你堵死了!王盛現(xiàn)在是什么人?北影廠半個家他當(dāng)著!他不用開口,下面多少想巴結(jié)他的人會主動替他辦事?得罪了他,京城的電影資源還有我的份嗎?!”
她越說越激動,積壓已久的焦慮和對未來的恐慌在這一刻徹底釋放:“你知不知道那個角色對我多重要?趙苯山、郭達(dá)主演的賀歲劇女一號!這可能是我現(xiàn)在最好的機會了!現(xiàn)在全完了!就因為你這張惹是生非的嘴!”
馮曉剛被罵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尤其是徐凡提到“項目黃了”、“在家閑著”這些字眼,更是戳到了他的痛處。
他惱羞成怒,猛地一拍桌子:“夠了!徐凡!你少在這里怨天尤人!不就是個破電視劇女一號嗎?沒了王盛,我馮曉剛難道就捧不起你了?等老子緩過這陣……”
“等你?我等得起嗎?”徐凡凄然一笑,用力擦掉臉上的淚水,眼神變得決絕,“馮曉剛,我受夠了!我不能再把我的前途拴在你這條快要沉的船上了!”
說完,她不再看馮曉剛那張因憤怒和挫敗而扭曲的臉,轉(zhuǎn)身沖進(jìn)臥室,胡亂地從衣柜里扯出幾件自己的衣服,塞進(jìn)一個旅行包里。
“你干什么?你要去哪兒?”馮曉剛追到臥室門口,語氣帶著驚慌。
徐凡拉上旅行包的拉鏈,拎起來就往門口走,經(jīng)過馮曉剛身邊時,腳步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只冷冷地丟下一句:“我去我朋友那兒住幾天。馮曉剛,我們都冷靜冷靜吧?!?
“砰”的一聲巨響,房門被狠狠摔上。
空蕩蕩的房間里,只剩下馮曉剛一個人站在原地,臉色鐵青,拳頭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