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三月下旬的京城,春意漸濃,但早晚依舊料峭。
對于蝸居在北太平莊大雜院那間月租三百小南房里的范小胖而言,這份春寒更多地透進了心里。
連續近十天的蹲守,除了消耗掉本就微薄的生活費和日益加劇的焦慮感外,幾乎一無所獲。
北影廠門口那黑壓壓的群演隊伍,像一堵無形的墻,將她這個年僅十五歲、僅有“《女強人》(未播出)”這份蒼白資歷的外地姑娘,牢牢擋在了機會的大門之外。
嘲笑、質疑、排斥……這些她都能咬著牙硬扛下來。
但最讓她絕望的,是那種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重復。
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翻版,希望如同肥皂泡,在晨光中升起,又在日暮時分無聲破滅。
然而,范小胖終究不是輕易認輸的性子。
在極度的困頓中,她的機靈和韌勁,反而被逼了出來。
她不再只是麻木地舉著牌子等待被挑選,而是開始更仔細地觀察。
她發現,除了那些出來挑選群演的劇組人員,還有另一類人可以相對自由地進出北影廠大門——
他們衣著體面,有的甚至還帶著攝影師或助理模樣的人,神情不像圈內人那般焦灼或油滑,反而帶著一種顧客般的從容,甚至幾分好奇。
廠門口的保衛科人員對他們也只是簡單詢問或登記便放行。
“這些人……是干嘛的?”范小胖心里畫了個問號。
她悄悄湊近幾個正在閑聊的老群演,假裝不經意地打聽:“大叔,那些穿得挺講究的,是來談生意的老板嗎?”
一個正抽著煙的老群演瞥了她一眼,嗤笑道:“啥老板?那是盛影傳媒的客戶!來談‘婚慶電影’或者現在正火的那個啥‘金婚歲月’的!人家是來花錢的,能跟咱們一樣嗎?”
“盛影傳媒……客戶……”
范小胖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仿佛黑暗中劃過一道閃電。
一個大膽得近乎荒唐的念頭,瞬間在她腦海中成型:假扮客戶!混進廠里去!
這個念頭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心臟“咚咚”狂跳。
這要是被識破,后果不堪設想,很有可能徹底斷送她在京城立足的可能。
但……這是唯一能快速接近那個核心區域,唯一有可能見到那個傳說中的人物——王盛的機會了!
“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范小胖把心一橫,骨子里那股冒險基因被徹底激活。
她迅速盤算起來:冒充什么樣的客戶?需要什么樣的道具?怎么應對盤問?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那身因為連日奔波而顯得有些灰撲撲的舊外套,這肯定不行。
客戶得光鮮亮麗。
她飛快地跑回出租屋,從箱底翻出最好的一件米白色針織衫和一條略顯成熟的黑色直筒褲——這是她為了來京城特意買的“戰袍”,一直沒舍得穿。
又對著那面小鏡子,仔細地把頭發梳成利落的馬尾,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成熟、穩重些。
“道具”呢?
她想起在報攤上看過的盛影傳媒廣告,上面好像有服務熱線。
她跑到公用電話亭,幾毛錢,按照報紙上的號碼撥了過去。
“您好,盛影傳媒。”接電話的是一個清脆的女聲。
范小胖深吸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自然:“喂,你好,我想咨詢一下你們的‘金婚歲月’服務,請問需要預約嗎?如果方便的話,我想最近這兩天去你們公司實地看看環境,可以嗎?”
電話那頭的客服熱情地回答:“可以的女士,我們歡迎客戶來訪。您方便留下姓名和聯系方式嗎?我這邊可以幫您備注一下,您過來直接到廠門口的接待室說明來意,會有專人接待的。”
“我叫范小胖。”
范小胖急中生智:“電話……我這邊不太方便留,我大概明天下午過去看看吧。”
掛了電話,范小胖手心全是汗。
第一步,算是埋下了一個似是而非的伏筆。
第二天下午,范小胖換上新衣服,努力挺直腰板,盡量讓自己顯得底氣十足,朝著北影廠大門走去。
她的目標很明確:進入廠區,找到盛影傳媒的辦公地點,伺機尋找王盛。
至于找到了說什么、怎么做,她心里根本沒底,走一步看一步,全憑臨場發揮和一股豁出去的勇氣。
……
與此同時。
盛影傳媒總經理辦公室內,會客區。
王盛正接待一位熟悉的客人——《中國青年報》的記者張建偉。
距離上次專訪過去半年多,王盛和他所代表的“北影廠-盛影傳媒-電影廠聯盟”模式,已經取得了遠超當時預想的成就。
張建偉此次受部門指派,進行追蹤報道,重點就是想深入了解“電視電影”這一新興業態爆紅背后的邏輯與未來走向。
“王總,再次恭喜!《瘋狂的彩票》和《婚紗》可以說是點燃了全國觀眾的觀影熱情。”
張建偉寒暄過后,開門見山:“部里領導也很關注,特別讓我來請教,您當初是如何敏銳地發現‘電視電影’這個領域大有可為的?它的成功,是偶然還是必然?”
王盛穿著簡單的襯衫,坐在沙發上,氣度比半年前更加沉穩。
他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從旁邊拿起一份內部通訊稿,遞給了張建偉。
“張記者,你看看這個。這是韓三坪廠長昨天從部里開會帶回來的消息。”
張建偉接過一看,上面簡要匯總了近期各地廣電部門、文化單位收到的關于“電視電影”的群眾反饋,有電話記錄摘要,有信件片段,甚至還有幾張群眾自發贈送錦旗的照片。
內容無一例外,都是對《瘋狂的彩票》、《婚紗》等片的熱情贊揚和對“周末影院”這類欄目的強烈支持。
“人民群眾的呼聲,就是最好的答案。”王盛等張建偉看完,才緩緩說道:“這不是我們有多高明,而是我們恰好做對了事情。電影廠的資源以及專業人才閑置著,電視臺的時段空著,老百姓想看點新鮮、好看、接地氣的節目卻沒得選。我們不過是把這幾股繩擰在了一起。”
他頓了頓,繼續道:“你說偶然還是必然?我覺得,是必然中的偶然。必然的是,市場有這個巨大的缺口;偶然的是,我們率先用這種方式把它填上了。
關鍵是得快,要能規模化、標準化地生產內容,才能形成持續的吸引力。‘電視電影’周期短、成本可控、貼近生活,正好滿足了這些條件。”
電視電影對于這個年代的電視觀眾而言,就像直播、短視頻、短劇剛出來的時候那樣。
張建偉飛快地記錄著,連連點了點頭:“所以您認為,這種模式的核心在于精準抓住了市場需求和供給之間的錯配,并用工業化的方式高效對接?”
“可以這么理解。”王盛頷首:“但這只是第一步。要讓這條路持續走下去,光靠現在的野路子還不夠,需要更扎實的內功。”
“哦?您指的內功是?”張建偉敏銳地抓住了話頭。
王盛身體微微前傾,語氣認真起來:“這也是我接下來想跟你聊的。我最近正在準備參加高考,目標是北電的管理系。”
張建偉明顯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鏡:“王總,您是說……您要去上大學?”
他知道王盛參加過北電的培訓班,但沒想到在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會選擇重回校園。
“對,以社會考生的身份。”王盛肯定地回答:“如果順利,今年九月份,我或許就是一名正式的北電生了。”
“這……恕我直言,王總,您現在的成就,已經遠超許多科班出身的人。為什么在事業巔峰期,反而會產生重回校園深造的想法?”張建偉的問題代表了絕大多數人的疑惑。
王盛笑了笑,笑容里帶著一絲超越年齡的清醒與審慎:“張記者,正是因為現在看起來太‘成功’了,反而讓我心里有點不踏實。”
他斟酌著詞句:“盛影傳媒也好,電影廠聯盟也罷,這大半年的發展,很大程度上是靠著一股勢頭、一些機會和兄弟們的拼勁闖出來的。
有點像……蓋樓,地基打得快,樓起得也快,但樓能蓋多高、多穩,取決于地基有多深、多扎實。
我越來越感覺到,自己在管理、在宏觀戰略、在理論修養方面的不足。光靠經驗和直覺往前走,風險會越來越大。”
“所以您希望通過系統性的學習來彌補?”張建偉追問。
“是的。”王盛鄭重地點點頭:“市場在變,技術在變,觀眾的口味也在變。我需要一個更體系化的知識框架,需要靜下心來讀讀書,和老師、同學們交流碰撞,把實踐中遇到的問題提升到理論層面去思考、去解決。
北電有最好的師資,有最前沿的學術氛圍,我希望在那里‘充充電’,把咱們這個攤子的‘地基’打得更牢靠些。這也是為了未來能走得更遠。”
他接著又補充道:“而且,讀書深造不代表放下事業。北電本身就提倡產學研結合,我可以在學習的同時,繼續把握公司的大方向,把學到的理論及時應用到實踐中去檢驗,這本身就是一種更好的提升。”
張建偉一邊記錄,一邊心中感慨。
眼前這個年輕人,不僅擁有敏銳的商業嗅覺和強大的執行力,更難得的是這份居安思危、不斷自省和追求卓越的心態。
在遍地是機會、容易讓人浮躁的九十年代,能保持如此清醒的頭腦,實屬罕見。
兩人又就電視電影未來的題材拓展、技術升級,如即將到來的數字化浪潮、以及如何應對可能出現的跟風模仿等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