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十八日,傍晚。
京城的暮春時節,天氣已然轉暖,白日的喧囂漸漸沉淀,被晚霞和初上的華燈調和成一種慵懶而繁華的基調。
京城飯店門前車水馬龍,衣香鬢影,盡顯帝都氣象。
大軍拉開后排車門。
王盛從車上邁步下來。
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深色休閑西裝,并未打領帶,顯得隨意又不失身份。
步入飯店那恢宏典雅的大堂,早有身著旗袍、儀態端莊的服務員迎上前來,顯然是得了吩咐,恭敬地引著他前往預訂好的包間。
“蓬萊閣”包間門口,服務員剛推開那扇厚重的實木門,里面喧鬧的談笑聲便涌了出來。
只見圓桌主位上,一個熟悉的腦袋在燈光下格外醒目,不是趙苯山還能是誰?
“哎喲!我說今兒早上喜鵲咋喳喳叫呢,原來是貴人到了!”
趙苯山一抬眼看見王盛,立刻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臉上堆滿了極具感染力的笑容,快步迎了上來,一口地道的東北腔熱情洋溢:“王總!王總大駕光臨,蓬蓽生輝??!”
他這一嗓子,桌上其他幾位也紛紛起身,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王盛身上。
這些人多是東北那旮沓的文藝骨干,與趙苯山合作關系密切的編劇、導演。
王盛笑著伸手與趙苯山用力一握:“趙老師,您這可是折煞我了。什么貴人,您才是咱們國家喜劇界的泰山北斗,我這是來拜會老大哥,學習來了。”
“哎呀媽呀,可別這么說!”
趙苯山連連擺手,故作夸張地上下打量著王盛:“王總啊,你是不知道,自打前年咱們合作完那部《家和萬事興》,這一晃眼,都一年半多沒見著你真佛了!
好家伙,你這成長的,嘖嘖,那真是坐火箭往上竄,讓我們這些老家伙高山仰止,脖子都快仰折了,都瞅不著頂兒了!”
他這套磕兒嘮得既捧又逗,自帶小品節奏,逗得滿桌子人都笑了起來,氣氛瞬間熱絡。
王盛也被他逗得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趙苯山的胳膊:“趙老師,您這話我可不敢接。啥高山仰止,我就是運氣好,趕上好時候,多折騰了幾下?!?
他話鋒一轉,帶著幾分調侃:“再說了,誰說一年多沒見?我幾個月前剛在電視上見過您吶!年三十晚上,《拜年》!演得多好啊!現在像這么接地氣、有味道的本子,這么活靈活現的表演,可真是不多見了,看著是真解渴,真好!”
這話算是說到了趙苯山的心坎里,他臉上笑容更盛,透著由衷的舒坦。
他順勢一把拉過身旁一位穿著樸素、面容帶著些文人倔強和滄桑的中年男子,介紹道:“王總,您這話說到點子上了!來,給您鄭重介紹一下,何慶隗,何老師!咱那個《拜年》,還有以前不少本子,都是何老師的大手筆!這可是咱的‘腦瓜子’,寶貝疙瘩!”
何慶隗顯得有些拘謹,但眼神清亮,他連忙伸出手與王盛握了握:“王總,您好,久仰大名?!?
話語簡潔,帶著東北口音。
“何老師,幸會!您寫的本子,那是真生活,有嚼頭!”王盛真誠地說道。
他對何慶隗這個名字可不陌生,這位可是未來趙苯山黃金時期最重要的編劇搭檔,創作了無數經典。
“行了行了,都別站著了!王總,快請坐,上座!”趙苯山熱情地攬著王盛的肩膀,將他往主賓位上讓。
王盛推辭不過,也就半推半就地坐了。
服務生開始上來,都是些精致的京幫菜。
趙苯山拿起桌上的茅臺,就要給王盛倒酒:“王總,咱們這……”
王盛卻輕輕伸手虛擋了一下酒瓶,笑道:“趙老師,咱們這關系,還用得著先喝酒才能談事嗎?我看吶,有啥正事,咱們直接聊。吃個飯,敘敘舊,比整那些虛頭巴腦的規矩強多了。”
趙苯山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用力一拍大腿,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哈哈大笑:“痛快!王總,就沖你這句話!你要是真認我這個唱二人轉出身的糙老漢當兄弟,那從今往后,咱就以兄弟關系處!不分啥哥呀弟的,平輩論交!你看咋樣?”
王盛也笑了,主動伸手攬住趙苯山的肩膀,姿態親昵:“就這么說定了!都是兄弟,一起熱鬧,一起發財!”
“好!好兄弟!”趙苯山情緒高漲,紅光滿面。
熱鬧的寒暄過后,酒過一巡,菜過五味,氣氛更加融洽。
趙苯山放下筷子,用毛巾擦了擦嘴,神色正經了些:“兄弟,既然你這么痛快,那哥也就不跟你繞彎子了。今天請你來,主要有兩件事,想跟你念叨念叨?!?
“本山老兄,你說。”王盛放下茶杯,做出認真傾聽的姿態。
“這第一件事呢,是為了明年那春晚的小品?!壁w苯山微微蹙了下眉:“不瞞你說,今年這《拜年》之后,壓力更大了。觀眾期待高,上頭要求也高。我這幾天跟慶魁琢磨新本子,有點卡殼了?!?
何慶隗在一旁點了點頭,接口道:“是,一直在找新的突破點。傳統的二人轉包袱雖然好用,但總覺得缺了點啥。”
趙苯山接著說:“前幾天,我跟慶魁聊的時候,就把之前咱在《家和萬事興》圍讀時候,即興聊到的那個‘白云黑土’老兩口的概念,又拎出來琢磨了下。覺得這對農村老夫妻的形象,挺有意思,有挖掘空間?!?
何慶隗這時眼睛亮了一下,看向王盛:“正好,我前不久,無意中看了你們公司那個張伯芝姑娘參加的那期《實話實說》。那個節目形式,主持人小崔跟嘉賓一問一答,聊的都是實在嗑,有生活氣息,也有時代感。
我當時就琢磨,能不能把‘白云黑土’這對老夫妻,放到一個類似《實話實說》的訪談場景里?讓他們嘮嘮嗑,說說家里那點事,國家那點變化,這里面肯定能出戲!”
王盛心中一動。
《昨天今天明天》!
果然歷史的慣性是強大。
趙苯山看著王盛,語氣誠懇:“兄弟,這個結合節目形式的點子,是受了你們那個節目的啟發。這算是借了你的思路。
哥今天厚著臉皮開這個口,一是想聽聽你的看法,二呢,這個創意要是用了,到時候編劇署名,肯定有何老師,也必須有你這個思路提供者一份!你看看,這個……需要多少費用,你開口?!?
王盛聽完,哈哈大笑,擺了擺手:“本山老兄,何老師,我當是多大事呢!不就一個點子,一個思路嗎?藝術創作,互相啟發太正常了。能用上我的思路,那是我的榮幸。
署名,我同意,也算是個紀念。至于錢,提這個就外道了,傷感情!本子內容還得靠何老師你們這樣的高手精心打磨,我就是提供了一個殼兒。”
他說得大氣又真誠,趙苯山和何慶隗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感激和輕松。
趙苯山端起酒杯:“兄弟,啥也不說了,仗義!我敬你一個!以茶代酒,心意到了!”
他知道王盛不太熱衷飲酒,便主動換了方式。
王盛也端起茶杯與他碰了一下。
解決了小品創意的事,趙苯山明顯松了口氣,神情更加放松。
他給王盛的杯子倒滿茶水,然后進入了第二個話題。
“兄弟,這第二件事呢,我就有點更大的想法了?!壁w苯山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些聲音,但語氣難掩興奮:“我知道,你現在手眼通天,是咱們國家電視臺最大的內容供應商之一!電視劇、電視電影、節目,搞得風生水起。”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不瞞你說,我在小品、喜劇這塊撲騰了這么多年,也有點心得,也想往電視業,尤其是電視劇這塊,伸伸腳,試試水。老是演別人寫的戲,不過癮,也想弄點自己真正想表達的東西。”
他朝何慶隗使了個眼色。
何慶隗連忙從隨身帶著的舊公文包里,取出一個略顯簡陋的文件夾,雙手遞給王盛。
“這是慶魁根據我們東北農村的一些真實故事和人物,琢磨的一個劇本大綱。”
趙苯山眼神熱切地看著王盛:“名字暫定叫《劉老根》。兄弟,你現在是這方面的行家,眼光毒。哥今天就想讓你給掌掌眼,看看這個路子,有沒有潛力?有沒有搞頭?”
王盛接過文件夾,心中已然明了。
這就是未來那部掀起東北農村題材熱潮、成就了趙苯山電視劇王朝開山之作的《劉老根》!
他打開文件夾,裝作認真地翻閱起來。
大綱寫得還比較粗糙,但核心脈絡已經清晰:一個名叫劉老根的東北農村老×員,退休后不愿閑居,克服重重困難和舊觀念束縛,利用當地資源,帶領鄉親們開辦山莊發展旅游,共同致富的故事。里面已經初步設定了劉老根、丁香、藥匣子等幾個鮮明的人物形象。
王盛看得很快,但臉上的表情卻逐漸變得鄭重和贊賞。
片刻后,他合上文件夾,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向一臉期待的趙苯山和略顯緊張的何慶隗。
他沒有絲毫猶豫,斬釘截鐵地說道:“本山老兄,何老師!這個創作思路,大有可為!”
他手指點著文件夾,語氣充滿肯定:“劉老根這個人物,立得??!有時代感,更有現實意義!改革開放,農民怎么富?農村怎么發展?這里面有大文章可做!用喜劇的方式展現農村變革中的矛盾和希望,既接地氣,又有深度!這個題材,絕對能引起老百姓的共鳴!”
他看著趙苯山,給出了最終的承諾:“這個項目,別找別人了!我來投!需要多少資金,你們做個詳細的預算和方案給我。演員、制作團隊,你們可以自己組,需要什么支持,盛影傳媒和光線傳媒全力配合!一定要把本子打磨扎實了,把咱東北人的精氣神拍出來!”
此言一出,趙苯山先是一愣,似乎沒想到王盛會如此干脆利落,如此大力支持。
隨即,巨大的喜悅涌上心頭,他猛地站起身,因為激動,臉色漲得通紅,雙手緊緊握住王盛的手,用力搖晃著:
“兄弟!啥也不說了!啥也不說了!你這份信任,這份支持,我記心里了!一輩子都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