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京城,如同一口煮沸的大鍋,蒸騰著暑氣、野心與躁動不安的希望。
希爾頓酒店套房里,高媛媛的困擾與甜蜜,是這口大鍋里一滴微妙而私密的水珠,折射著個人情感與復雜現實的迷離光暈。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困擾與渴望,正在一間充斥著煙蒂與茶垢的辦公室里發酵。
馮曉剛掐滅了手里的煙屁股,煙灰缸里已經堆起了一座小山。
他透過辦公室窗戶那層總是擦不干凈的玻璃,望著樓下胡同里光著膀子下棋、搖著蒲扇乘涼的老少爺們,心里頭卻是一片拔涼。
三年了。
自打九六年那次試圖“拔份兒”卻撞得頭破血流之后,他在電影圈里就成了個“晦氣”的代名詞。
王蒴那事兒的風波好不容易漸漸平息,但他馮曉剛的名字似乎也跟著一起被掃進了某個角落,蒙上了灰。
電影圈是混不下去了,至少短期內是甭想再有人找他拍上院線的片子了。
沒辦法,只能夾起尾巴,回到電視圈這片自留地里撲騰。
好在,老領導鄭小龍還算念舊情,沒把他徹底當破抹布給扔了。
這兩三年,他跟著藝術中心,吭哧吭哧地拍了幾部電視電影。
什么《情殤》、《臨時家庭》,名字聽著就一股子擰巴勁兒,但架不住題材貼近老百姓那點雞毛蒜皮,成本又低,在各地電視臺的“周末影院”里播得居然還不錯,算是給藝術中心和他自己,都回了點血。
可這玩意兒,它不解渴啊!
電視電影,拍得再溜,在那幫“電影人”眼里,終究是矮了一頭。
就像胡同口剃頭師傅的手藝,伺候得再舒服,也比不上五星酒店里發型總監的剪刀有面兒。
他馮曉剛心里那團火,就沒真正熄滅過。
他做夢都想再回到大銀幕上,讓燈光暗下,讓公映許可證亮起,讓成千上萬的觀眾在電影院里,為他編織的悲歡離合或哭或笑。
那才是他想要的!
可機會在哪兒呢?
北影廠已經蛻變為中影集團,韓三坪和王盛搞得風生水起,勢力越來越大,電視電影流水線開足馬力,影院電影也是一部接一部,儼然成了氣候。
那里早已沒有他馮曉剛的位置。
藝術中心這邊,鄭小龍雖然收留了他,但重心顯然只在電視劇和那些更“藝術”、更“高雅”的項目上,對他想拍影院商業片的那點念想,支持有限。
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在這日復一日的電視電影拍攝中,把那點銳氣和才氣都磨平了的時候,一個人,帶著一種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氣味,找上了門。
這人叫董坪。
在圈子里,董坪是個名頭不算頂響亮,但細究起來能量卻不小的人物。
他長得斯斯文文,戴著金絲眼鏡,說話慢條斯理,但鏡片后的那雙眼睛,卻總閃爍著一種精于計算的光芒。
他不是那種扎根創作一線的藝術家,更像是一個游走于資本與創作之間的“掮客”或者說……“投機客”。
他參與過《荊軻刺秦王》那種燒錢的大制作,也攪和過《有話好好說》那種帶著點黑色幽默的都市片,甚至連姜紋那部至今命運多舛的《鬼子來了》,背后似乎也有他若隱若現的影子。
陳愷歌、張億某、姜紋……這些頂尖大導的名字,都曾與他的履歷產生過交集。
這說明什么?
說明這人手眼通天,至少,在搞錢和整合資源方面,很有一手。
但跟那些已然成神的大導合作,董坪清楚,自己永遠只是個“高級跟班”,話語權有限,利潤的大頭也落不到自己口袋里。
他渴望擁有一個自己能說得算、能從頭培養、能深度捆綁的“招牌導演”。
他要的,不是一個已經功成名就的“爺”,而是一個有能力、有潛力,但目前正處于低谷,急需機會和資源的“干將”。
他的目光,在圈子里逡巡了很久,最終,落在了馮曉剛身上。
上午,董坪約了馮曉剛在東四附近一家私密性不錯的茶室見面。
包間里,紫砂壺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茶香氤氳。
董坪不緊不慢地燙著杯子,語氣平和得像是在聊家常:“曉剛,最近忙什么呢?”
馮曉剛心里跟明鏡似的,知道這絕不是一次普通的閑談。
他搓了搓手,帶著點自嘲的口吻道:“還能忙啥?老本行唄,給中心拍點電視電影,糊口飯吃。”
“我看了你去年拍的那部《情殤》。”
董坪推過來一杯澄黃的茶湯:“節奏把握得不錯,家長里短的那點事兒,拍得挺有味道。收視率聽說也挺好?”
“還行,主要是本子扎實,老百姓愛看。”馮曉剛含糊地應著,心里卻在快速盤算著對方的意圖。
“是啊,老百姓愛看,這就是本事。”董坪抿了口茶,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了些:“曉剛,你不覺得,現在這市場,有點意思了嗎?”
馮曉剛心里一動,抬眼看向董坪。
董坪身體微微前傾,鏡片后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中影那邊,韓三坪搞出的動靜不小啊。進口片說停就全停了,擺明了是要舉全國之力,把國產電影這面大旗給扛起來。這是大勢!”
他頓了頓,觀察著馮曉剛的反應,繼續道:“王盛那小子,搞的那部《墊底辣妹》,我打聽過了,截止目前,首周票房一千五百萬!這還只是在有限的幾個市場,而且盜版已經滿天飛的情況下。這說明什么?說明市場渴求國產片,尤其是這種接地氣、有共鳴的商業類型片!”
馮曉剛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幾分。
董坪說的這些,他何嘗不知道?
每次看到關于《墊底辣妹》票房和《絕代雙驕》收視率的報道,他心里都跟貓抓似的,又是羨慕,又是不服。
“他王盛能搞,我們為什么不能搞?”董坪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力:“電視電影你拍得熟門熟路了,對老百姓的喜好,你馮曉剛心里沒桿秤?把那份能耐,用到影院電影上,未必就比他差!”
這話算是說到了馮曉剛的心坎里。
他猛地灌了一口茶,滾燙的茶水順著喉嚨下去,仿佛也把他心里那點不甘和野心給燙活了。
“董總,您的意思是……?”馮曉剛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董坪笑了,那是一種成竹在胸的笑:“我的意思很簡單。我想投資你,拍一部能上影院的,正兒八經的商業片!就瞄準年底的賀歲檔!”
“賀歲檔?”馮曉剛眼睛一亮。
“對!賀歲檔!”董坪肯定地點頭:“現在進口片沒了,市場空出一大塊。中影那邊要樹立國產片的標桿,韓三坪肯定希望看到更多成功的商業案例。這時候我們跟上,拍一部熱鬧的、喜慶的、老百姓愛看的賀歲片,天時、地利、人和,至少占了一半!”
他看著馮曉剛眼中驟然燃起的火焰,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曉剛,咱們合作。我負責搞定資金、發行,還有跟中影、跟各方面打交道。
你呢,就拿出你的看家本事,攢一個好本子,組織一個好班子,把片子給我拍得漂漂亮亮的!怎么樣?”
馮曉剛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憋屈了近三年的郁氣,似乎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重重地一拍大腿:
“干!董總,有您這句話,我馮曉剛就是把這條命豁出去,也給您搗騰出一部像樣的賀歲片來!”
兩只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一方是渴望培養自己嫡系、在變革市場中分一杯羹的精明投機客。
一方是蟄伏已久、迫切想要證明自己、重返榮耀的失意導演。
在這一九九九年的盛夏尾聲,基于最現實的利益考量和對市場風向的敏銳捕捉,他們一拍即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