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磯時間,2002年12月31日,上午。
陽光透過迪士尼動畫工作室大樓會議室的落地窗,將室內渲染得明亮而溫暖,與窗外加州標志性的藍天棕櫚樹相映成趣。
王盛在助理和一名法務的陪同下,準時步入會議室。
上影集團的總經理朱泳德及其團隊已然在座,見到王盛,朱泳德臉上立刻綻開熱情的笑容,主動起身相迎。
“王導,辛苦了!昨天剛到洛杉磯,時差還沒倒過來吧?《博物館奇妙夜》的全球票房,真是給我們中國電影人掙足了面子!”朱泳德的握手有力而誠懇,言語中充滿了與有榮焉的親近感。
“朱總客氣了,都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結果。”王盛微笑著回應,態度從容。
會議桌的另一側,是迪士尼方面的代表。
為首的是迪士尼影業集團負責國際合拍與制作的高級副總裁,羅伯特·蓋勒。
他年約五十,穿著合體的深藍色西裝,發型一絲不茍,臉上帶著職業化的親和笑容,但眼神深處是經年累月與全球各地電影人打交道歷練出的精明與審慎。
坐在他身旁的,是迪士尼旗下試金石影業的一位資深創意總監,莎拉·米勒。
她負責本次合拍項目的劇本開發對接,氣質干練,面前攤開著厚厚的劇本和筆記。
此外,還有迪士尼方面負責亞洲市場戰略的經理,以及雙方的翻譯和記錄人員。
簡單的寒暄和介紹后,會議直接進入核心議題——討論《當幸福來敲門》中美合拍版(迪士尼內部暫定名《The Pursuit of Happyness》)的劇本初稿。
王盛面前擺放著由迪士尼編劇團隊根據他數月前提供的原版(美版)故事大綱和核心情節撰寫的劇本。
所謂原版大綱,正是脫胎于王盛記憶中那部由威爾·史密斯主演的經典勵志電影。
早在1998年,他就“預見”性地將其進行了本土化改編,拍成了由葛尤主演的華語版《當幸福來敲門》,在國內取得了票房和口碑的雙豐收。
如今,他不過是借著與迪士尼合作、以及迪士尼積極推動魔都迪士尼樂園項目落戶的東風,將這份“未來”的創意,換回它原本的土壤,進行一番“出口轉內銷”的精妙操作。
一魚兩吃,東西通殺。
羅伯特·蓋勒率先發言,語氣充滿了迪士尼式的樂觀與肯定:“王先生,朱先生,首先,我必須說,這個故事大綱非常出色!
一個身處逆境的父親,為了兒子和夢想永不放棄的精神,這具有跨越文化的普世感染力。
我們迪士尼的編劇團隊非常喜歡這個核心,并在此基礎上,進行了一些……嗯,更符合好萊塢敘事節奏和家庭觀眾期待的潤色。”
莎拉·米勒接過話頭,開始詳細介紹劇本的修改之處。她的語速很快,帶著專業編劇的自信:
“我們認為,原大綱中主角克里斯·加德納面臨的困境已經足夠有力,但為了增強戲劇張力和情感的起伏,我們做了一些調整。”
她翻開劇本:“比如,在展現他無家可歸的段落,我們增加了更多他與兒子在地鐵站廁所里過夜的細節互動,突出那種絕望中相依為命的溫情。
同時,我們強化了他與那個‘魔方’的象征聯系——這簡直是個天才的設定!我們讓魔方貫穿始終,成為他智慧、耐心和解決難題能力的隱喻。”
王盛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桌面。
朱泳德則頻頻點頭,似乎對迪士尼的“潤色”頗為滿意。
然而,隨著莎拉·米勒的講述深入,王盛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迪士尼的編劇團隊,顯然在他們的“潤色”過程中,加入了不少好萊塢勵志片的經典套路。
比如,他們增加了一個更為臉譜化、處處與主角作對的競爭對手實習生,增加了主角在實習期間幾次近乎搞砸卻又僥幸過關的“幸運”轉折,甚至在結尾部分,主角獲得工作的方式,被改成了一次在全體高管面前、充滿戲劇性演講的臨場發揮。
“我們認為,這樣處理,主角的勝利會更加激動人心,更能點燃觀眾的情緒。”莎拉·米勒總結道,語氣中帶著一絲對自己團隊工作的驕傲。
會議室內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王盛。
朱泳德也看向他,眼神中帶著詢問。
王盛緩緩放下手中的筆,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迪士尼的幾位代表,最后落在羅伯特·蓋勒臉上。
“蓋勒先生,米勒女士,”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首先,感謝貴團隊付出的努力。這個劇本的完成度很高,節奏掌控也很好,符合商業片的規范。”
先揚后抑,這是基本的談判技巧。他話鋒一轉:
“但是,我認為,劇本在一些關鍵細節上,可能偏離了我們最初想要追求的‘真實感’和‘力量感’。”
他拿起劇本,直接點到具體處:“比如,這個處處與主角作對的競爭對手。
現實中,在高強度的實習環境里,大家更多是疲于奔命,惡性競爭固然存在,但如此符號化的‘反派’,會削弱環境的真實質感。
我們更需要表現的,是那種無形的、源于自身條件和周圍環境的巨大壓力,而不是一個具體的‘壞人’。”
莎拉·米勒想要解釋:“王先生,這是為了……”
王盛抬手,溫和但堅定地打斷了她:“我明白,這是為了制造更明確的戲劇沖突。但這個故事的力量,恰恰在于它的‘普通’。一個普通人,面對一連串看似普通卻足以壓垮生活的挫折,憑借不普通的毅力和智慧走出來。過多的戲劇化加工,反而會稀釋這種力量。”
他繼續指向另一處:“還有主角獲得工作的方式。一次激情演講固然好看,但不符合現實邏輯。
在那種頂級的金融公司,決定你去留的,是你在漫長、枯燥、高壓的實習期間表現出來的綜合素質——你的勤奮、你的情商、你處理瑣碎工作的能力、你永不放棄的韌性。
默默地堅持,在最后被叫進辦公室,得到一句平靜的‘明天接著穿襯衫來上班’,這種克制的情感爆發,遠比一場演講更有力量,更符合人物的性格和現實。”
王盛的語氣始終平和,但每一句話都直指要害。
他不是在否定好萊塢的敘事技巧,而是在糾正其可能對故事核心真實性的傷害。
朱泳德在一旁聽得若有所思,他逐漸明白了王盛堅持的要點——這不僅僅是一個勵志故事,更是一個需要讓觀眾,尤其是讓逐漸成熟的中國市場觀眾信服的真實寓言。
羅伯特·蓋勒身體微微前傾,露出了更感興趣的神色:“王,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削弱一些‘戲劇性’,增強‘紀實性’?”
“可以這么理解。”王盛點頭,“這部電影的成功,依賴于觀眾對主角處境的‘代入感’。
過于戲劇化的轉折和臉譜化的人物,會打破這種代入感。我們需要讓觀眾相信,這就是發生在身邊的故事,甚至,可能就是他們自己或他們認識的人的故事。
那種在絕境中不熄的微弱火光,比刻意點燃的篝火更能觸動人心。”
他頓了頓,補充道:“尤其是在情感處理上,東方式的含蓄和內斂,有時候比西方式的直接宣泄更有張力。
父親與兒子在廁所里,父親用腳頂著門,淚水無聲滑落,兒子信任地睡在父親懷里……這種無聲的戲,比任何臺詞都更有力量。”
莎拉·米勒陷入了思考,作為資深創意,她當然能分辨出王盛意見的專業性。
她之前的修改,更多是出于對市場慣例的遵循,而王盛則是在挑戰這種慣例,追求一種更高級、也更冒險的情感表達。
“王先生,我理解你的觀點。”莎拉·米勒的態度認真了許多,“但是,我們也需要考慮北美市場觀眾的接受度,他們習慣更明確的情緒引導和更快的節奏。”
“這是一個平衡問題。”王盛回應道,“我相信,真摯的情感是世界性的語言。我們可以保留緊湊的節奏,但在關鍵的情感爆發點,要敢于‘留白’,信任演員的表演,信任觀眾的共情能力。
《當幸福來敲門》原版……嗯,我是說,這個故事的核心理念,本身就具備這種跨越文化的力量。我們需要做的是呈現它,而不是過度包裝它。”
會議室內展開了激烈的討論。王盛憑借其對原作的深刻理解和對東西方市場的敏銳洞察,逐一分析劇本中的細節,從人物動機到情節邏輯,從臺詞分寸到情感濃度。
他并非全盤否定迪士尼團隊的勞動,而是精準地提出修改建議,往往能一針見血地指出問題所在,并給出更具說服力的替代方案。
朱泳德也逐漸加入到討論中,他從中國市場的角度補充了一些看法,支持王盛關于“真實感”和“情感克制”的主張。
羅伯特·蓋勒看著眼前這個年輕得過分卻氣場強大的中國導演,心中最初的公式化客氣漸漸被真正的重視所取代。
他意識到,王盛不僅僅是一個提供創意的合作者,更是一個對電影創作有極深理解和固執追求的藝術家和商人。
他的成功,絕非偶然。
經過近三個小時的深入探討,劇本的修改方向基本被確定下來:保留核心勵志框架和主要情節節點,削弱過于戲劇化和臉譜化的部分,強化細節的真實感和人物內心世界的刻畫,尤其在父子情感線上,采納更多王盛建議的、含蓄而有力的東方表達方式。
“非常精彩的討論!”羅伯特·蓋勒在會議結束時總結道,語氣中帶著由衷的贊賞,“王,你的見解讓我們對這個故事有了更深的理解。
莎拉,請根據今天的討論,盡快組織團隊進行下一稿的修改。我相信,融合了東西方智慧的《The Pursuit of Happyness》,一定會是一部打動人心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