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的實驗樓,泡面味與消毒水味在走廊里交織,像一層揮之不去的薄膜。林舟揉著發酸的后頸,盯著 96 孔板里閃爍的微光,指尖已經被移液槍磨出了淺淺的繭子。他的碩士師妹蘇曉雨趴在桌上,頭發凌亂地遮住臉,手里還攥著未完成的實驗記錄,電腦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數據表格,右下角的時間跳成了 01:27。
“小舟哥,我眼睛快睜不開了。” 蘇曉雨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她抬起頭,眼底布滿紅血絲,“這已經是這周第七個通宵了,我昨天去醫院查,醫生說我有甲狀腺結節,讓少熬夜。”
林舟遞過去一瓶溫牛奶,目光落在她桌角的研究生津貼條上 —— 每月 600 元,孤零零的數字像一記耳光。“老板說下周要交橫向課題的中期數據,只能熬著。” 他壓低聲音,怕驚醒隔壁辦公室里還在改標書的張慎行,“師哥去年畢業前,查出重度脂肪肝和腰椎間盤突出,答辯時掏了張按滿紅手印的請假條,想求每周休息一天,結果老板說他吃不了苦。”
蘇曉雨苦笑一聲,撕開一包速溶咖啡往嘴里倒:“我媽昨天打電話,問我讀研是不是很輕松,能跟著教授做學問。她不知道,我現在就是個免費勞動力,沒有社保,沒有加班費,連法定節假日都在趕實驗。” 她打開手機,翻出師門群里的聊天記錄,師姐的消息還停留在上周:“忍一忍就過去了,哪個實驗室不熬夜?”
這話像一句魔咒,在歷屆學生中代代相傳。林舟想起自己剛入學時,師兄也是這么安慰他的。那時他還抱著對學術的憧憬,覺得熬夜做實驗是探索真理的必經之路,直到親眼看見同實驗室的博士生李然,因為連續三個月每天工作超過 14 小時,在離心機旁暈倒,送醫后查出急性心肌炎。出院那天,李然收拾東西準備退學,張慎行只是淡淡地說:“現在年輕人心理素質太差,一點壓力都承受不住。”
凌晨三點,實驗樓的燈光依舊亮如白晝。林舟看著走廊里排成長隊的 96 孔板,像一條流淌著微光的河,河水里漂浮著無數年輕人被透支的青春。他突然明白,這座象牙塔里,早已建起了一座座燈火通明的 “富士康”,學生們被打傷 “勞動力” 的條形碼,研究生名額是 “指標”,博士招生是 “項目”,學術理想在無休止的加班中,被悄悄調包成了 “畢業” 二字。
清晨六點,林舟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實驗樓,撞見了正要去行政樓的陳銘。青年教師眼下的烏青比上次更重,襯衫皺巴巴的,手里抱著一摞厚厚的申報材料,其中一本《學術績效評價指南》的封面已經被翻得起了毛邊。
“陳老師,您這是要去交什么材料?” 林舟打招呼時,注意到陳銘手里還攥著一張體檢報告。
“申報‘**險探索基金’。” 陳銘的聲音帶著沙啞,他把體檢報告塞進文件夾,“昨天體檢,查出胃息肉,醫生讓盡快手術,可基金申報截止日期就在今天。” 他苦笑一聲,指著申報材料上的 “績效指標” 欄,“你看,這里要求兩年內發表 3 篇 SCI 一區論文,否則就算考核不合格。現在的高校就是個績效社會,我們都是自己的‘企業家’,論文是‘產品’,影響因子是‘股價’,引用率是‘市場份額’。”
林舟想起張慎行上周在實驗室開會時說的話:“別去啃那些冷門課題,周期長、風險高,發不了高分論文。現在大家都做 AI、腫流方向,像股民追漲停板,這才是明智之選。” 那時陳銘反駁說,他想研究一種瀕危植物的基因保護,雖然影響因子低,但有重要的生態價值,結果被張慎行打斷:“沒有高影響因子,你連‘非升即走’的考核都過不了,談什么學術理想?”
“我讀博時的導師,花了五年時間研究一個古生物猜想,雖然只發了一篇中文綜述,但解決了領域內的一個難題。” 陳銘望著遠處的圖書館,眼神里滿是向往,“可現在沒人愿意做這種事了。評價體系只看量化指標,影響因子成了指揮棒,大家都在追求‘短平快’,沒人愿意做重復實驗,沒人愿意啃硬骨頭,因為這些都‘不劃算’。”
他掏出手機,翻出一條學術新聞給林舟看:某高校一位教授,一年發表了 12 篇 SCI 論文,平均每月一篇,可其中 10 篇都是跟風熱點的 “灌水” 之后,核心數據毫無創新。“績效社會最殘酷的地方,就是讓失敗者自責。” 陳銘的聲音低沉下來,“你發不了高分論文,不是評價體系有問題,而是你不夠努力;你申不到基金,不是評審不公,而是你的‘本子’不夠漂亮。我們都在被系統規訓,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
林舟突然想起前幾天和師哥的對話。師哥為了畢業,曾猶豫要不要花錢買一篇 5 分區的論文,中介給他發的價目表上,3 分期刊 2 萬元,5 分期刊 5 萬元,包括再加 30% 風險金。師哥說他鄙視造假,可導師的要求是 “無 SCI 不得畢業”,而實驗室的儀器排隊到明年。那時林舟還勸師哥再等等,可現在他才明白,在這套績效至上的體系里,造假有時成了一種 “理性選擇”,一種無奈的自我異化。
上午十點,林舟去圖書館查資料,意外撞見了正在整理書籍的李建明老教授。老教授面前擺著一摞舊期刊,其中一本 1995 年的《學術研究》上,刊登著陳銘導師的論文,標題是《論知識的公共性》。
“小林啊,你看看這篇論文,”老教授感慨地說道,“當年陳老師可是花費了整整三年的時間,親自去做田野調查啊!他幾乎跑遍了大半個中國,歷經千辛萬苦,才最終寫出了這三萬字的論文。”說著,老教授用手指了指論文末尾的參考文獻,仿佛那上面的每一行字都承載著陳老師的心血。
“那時候可不像現在,”老教授繼續說道,“那時候根本就沒有影響因子這個說法,大家評價一篇論文的好壞,完全是看它的學術價值。學者們做研究,純粹是為了探索真理,而不是為了什么績效或者其他的東西。”
林舟好奇地翻開了那本期刊,一眼就看到了論文的署名——只有陳銘導師一個人的名字。他接著往下看,在引言部分,陳銘導師寫道:“學術的真諦,在于對未知的敬畏與探索,而非對指標的迎合。”這句話如同一道閃電,擊中了林舟的內心。
林舟突然想起,在陳銘導師的辦公室里,書架上也擺放著這本期刊。那本期刊的扉頁上,有陳銘導師親手題寫的四個字——“守心致遠”。然而,如今這四個字已經被厚厚的灰塵所覆蓋,仿佛它們也在默默地訴說著時光的流逝和世事的變遷。
“現在可真是不一樣了啊。”老教授無奈地嘆了口氣,“昨天我去參加系里的學術會議,那些年輕的教師們討論的話題,根本就不是研究本身,而是怎么去蹭熱點、怎么提高引用率、怎么申請更多的‘帽子’。學術研究似乎已經變成了一種功利性的行為,而不再是對真理的追求。”有個剛留校的博士告訴我,他一年要寫八份標書,改十幾次申報材料,根本沒時間靜下心看文獻。”
正說著,圖書館的電視里播放著一則新聞:某企業與高校合作,引進一位 “杰青” 人才,企業獲得了巨額稅收減免,高校拿到了科研經費,雙方皆大歡喜。老教授搖搖頭:“你看,這就是全民共謀。企業愛‘帽子’,因為能換來減稅;媒體愛‘影響因子’,因為能換來 10 萬 +;學生愛‘985’,因為能換來起薪翻倍;家長愛‘雙一流’,因為能換來面子光鮮。我們一邊痛罵‘唯論文’,一邊在簡歷里寫‘發表 SCI 5 篇’;一邊嘲笑‘學閥’,一邊考研時拼命打聽‘導師是誰’。”
林舟想起自己考研時,父母反復叮囑他一定要選一位有 “帽子” 的導師,說這樣畢業后好找工作。他也確實這么做了,報名前特意打聽了張慎行的學術頭銜和項目經費。那時他覺得這事 “理性選擇”,現在才明白,自己也是這場系統潰敗的共謀者。
新聞播完后,電視里開始播放高校招聘廣告,某 “雙一流” 大學的招聘要求里明確寫著:“近三年以第一作者發表高水平論文 3 篇以上,有國家級項目者優先。” 林舟看著屏幕上的文字,突然想起陳銘說的話:“系統之所以堅固,是因為它滿足了所有人的短期利益。校長要排名,處長要績效,老師要經費,學生要文憑,大家都在搭便車,沒人愿意下車,最后列車只能駛向深淵。”
下午兩點,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實驗室的桌子上,林舟推開門,看到蘇曉雨正趴在桌上,肩膀微微顫抖著,顯然是在哭泣。
他快步走到蘇曉雨身邊,關切地問:“曉雨,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
蘇曉雨抬起頭,滿臉淚痕,她指了指面前的那份退學申請,哽咽著說:“小舟哥,我撐不下去了……”
林舟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只見那份退學申請上,張慎行的簽字格外刺眼:“同意退學,后果自負。”
蘇曉雨吸了吸鼻子,繼續說道:“我爸昨天突然腦溢血,現在還在醫院里昏迷不醒,需要人照顧。我想請假回家,可老板說課題正處在關鍵階段,絕對不準假。他說我要是走了,之前的實驗數據就全白費了,畢不了業他可不負責。”
說著,蘇曉雨拿出手機,翻出了和張慎行的聊天記錄,遞給林舟看。林舟接過手機,只見里面的消息一條接一條,全是張慎行的催促和指責:
“這點小事都扛不住,以后怎么成大事?”
“研究生就要以學業為重,家里的事能放就放。”
“你自己好好想想,是學業重要還是你爸重要?”
林舟越看越生氣,他沒想到張慎行竟然如此不近人情,對學生的家庭狀況毫不關心,只知道一味地逼迫。
林舟看著退學申請上蘇曉雨清秀的字跡,心里像被堵住了一樣難受。他想起李然退學那天說的話:“我們不是不愛學術,而是被這套制度逼得不得不放棄。當學生變成了可以隨意壓榨的勞動力,當學術理想變成了畢業的籌碼,這座象牙塔就不再是追求真理的地方。”
正在這時,陳銘推門進來,手里拿著一份批下來的基金申請書。“‘**險探索基金’批下來了!” 他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激動,“我可以研究瀕危植物的基因保護了,而且基金規定,研究生津貼提高到每月 3000 元,每周必須休息一天,不能強制加班。”
林舟和蘇曉雨都愣住了,看著陳銘手里的基金文件,上面寫著:“實行學術代表作 + 同行評議制度,不唯論文、不唯影響因子,允許失敗、包容慢研究。” 陳銘指著文件里的條款,眼睛發亮:“學校還要建立學生工會,設立導師退出機制,以后學生的權益有保障了。”
蘇曉雨慢慢收起了退學申請,眼淚還掛在臉上,卻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真的能每周休息一天嗎?真的能提高津貼嗎?”
“真的。” 陳銘重重點頭,“不僅如此,學校還要建社區實驗室和市民公開課,讓知識流向公共生活,而不是只停留在期刊數據庫里。” 他看著窗外的陽光,“雅斯貝爾斯說,大學是時代的良心,是人類最后的避難所。我們正在試著讓大學回到它本該有的樣子 —— 回到‘人的尺度’。”
林舟想起老教授辦公室里那盞永遠亮著的燈,想起陳銘寧愿頂著 “非升即走” 的壓力也要堅持的冷門研究,想起師哥最終拒絕買論文、選擇延期畢業補數據的決定。他突然明白,辛波斯卡說的沒錯,世界上既有宣告毀滅的驚雷,也有悄然生長的聲音。這些聲音或許微弱,卻像黑暗里的螢火,照亮了象牙塔的裂縫。
傍晚六點,實驗樓里的燈光依舊亮著,但不再是通宵達旦的疲憊,而是帶著希望的溫暖。蘇曉雨給家里打了電話,告訴父母她可以請假回家照顧父親,老板不僅同意了,還讓她帶了些實驗數據回家,說可以遠程指導。林舟看著實驗記錄冊上 “守心” 兩個字,筆尖劃過紙面,寫下了新的計劃:下周和陳銘一起去社區做科普講座,把瀕危植物保護的知識分享給市民。
張慎行走進實驗室,手里拿著一份修改后的課題方案,臉上沒有了往日的焦慮。“陳銘的基金批下來了,我也想通了。” 他把方案遞給林舟,“以后我們不追熱點了,就做你之前提出的那個蛋白結構研究,雖然周期長,但有真正的學術價值。” 他看著蘇曉雨,語氣帶著歉意:“之前是我太急功近利了,以后實驗室不強制加班,你們的健康比數據重要。”
林舟看著張慎行鬢角的白發,突然想起他辦公桌上女兒的照片,背面寫著 “爸爸,你什么時候陪我去游樂園”。他知道,這場靜悄悄的潰敗不會一夜之間結束,績效社會的慣性還在,學術評價的異化還需要時間去修正,但改變已經開始。
晚上八點,林舟走出實驗樓,看見行政樓的燈光不再像往常那樣刺眼,圖書館里坐滿了看書的學生,老教授辦公室的燈依舊亮著,昏黃的光線透過窗戶,在地面投下溫暖的光斑。遠處的社區廣場上,陳銘正在給市民們講解瀕危植物保護的知識,圍攏的人群里,有老人,有孩子,還有不少帶著筆記本的年輕人。
林舟拿出手機,給師哥發了條消息:“基金批下來了,津貼提高了,我們可以安心做研究了。” 師哥很快回復:“我也收到消息了,正在補實驗數據,這次一定要靠自己的實力畢業。” 后面跟著一個加油的表情。
晚風拂過校園,帶著淡淡的花香。林舟抬頭望去,實驗樓的燈光與圖書館的燈光交相輝映,像一條通往未來的路。他知道,重建象牙塔的路還很長,需要讓時間回到學者手里,讓評價回到學術本身,讓學生回到 “學習者” 的身份,讓資源回歸公共性,更需要每一個人停止 “搭便車”,不再用績效去勒索大學。
但他相信,只要那些悄然生長的聲音不停止,只要還有人愿意守住學術的初心,這座象牙塔就不會淪為孤島。它會變成一條船,載著所有渴望真理與尊嚴的人,駛向更遼闊的海域。而他們,都在這條船上,重新遇見彼此,重新遇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