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沉,鹽鐵巷檐角積雪簌簌滑落。
剛轉過巷口,錢祿便策馬上前,從懷中掏出賬冊,向杜延霖匯報:
“秉憲,下一戶是城西的陳家,共積欠鹽課一萬三千九百六十六兩......”
錢祿的聲音裹著北風灌入耳中,杜延霖的目光卻落在巷尾那串搖曳的大紅燈籠上,有些心不在焉。
他心頭反復盤桓的,是顧家老宅的蹊蹺之處。
周廣麟為什么要說謊?
說實話,杜延霖原本對這十六家鹽商背后的事情并不感興趣,因為這是根據王茂才提供的賬冊查出來的,很難說通過這些破落鹽商能查到鹽司的貪腐頭上。
但現在周廣麟的欲蓋彌彰倒是仙人指路,使杜延霖多了一條追查的線索。
更令他在意的是,在最后離開顧宅時,他借整理鞍韉之機回瞥的那一眼——庭院中央的太湖石縫間,似乎也殘留著未曾掃凈的蛛網!
那匆匆一瞥雖看的不真切,但這也確實是一條不容忽視的線索。
正堂檐角的蛛網,尚可用屋內有人用火盆取暖解釋。
但那假山位于庭院中央,又從哪兒來的熱源?
除非……
除非假山之下別有洞天!
若非底下藏著一口溫泉泉眼,否則就是藏著一間密室!
念及此,杜延霖眼神驟然銳利如刀。
......
暮色四合。
待最后一家鹽商清查完畢,揚州城已經被連綿不絕的爆竹聲徹底籠罩。
杜延霖目送最后一車查封物資駛入鹽司庫房,轉身對錢祿道:
“今日到此為止,且讓弟兄們回去過個囫圇年。”
錢祿腆著肚子,堆起諂笑:
“杜秉憲體恤下情,卑職這就傳話......”
“且慢。”杜延霖抬手打斷:
“本官的話還沒說完,我們能歇,可陜西百萬災民的肚子卻等不得。傳話下去,初一、初二各休一日。自正月初三起,所有人隨何大使追繳灶戶積欠,不得有誤!”
錢祿聞言,面上閃過一絲遲疑:“這……”
杜延霖了然,補充道:“放心,本官做主,自初三至十五,凡參與追繳的兵丁、差役,每人每日賞五錢銀子。”
“至于你和何大使,”說到這,杜延霖頓了頓,“每人各領二十兩。”
“下官代兄弟們謝過秉憲恩典!”
錢祿唱喏聲里帶著十二分殷勤,心底卻暗自鄙薄杜延霖這寒酸的賞錢。
平心而論,杜延霖給得這筆加班費不算少,畢竟他這個七品御史月俸也才七石五斗,折合目前糧價,每月工資也就五六兩的樣子。
但奈何錢祿平日暗地里幫人做的是販運私鹽的生意。
杜延霖的這點碎銀子比起鹽政系統里流淌過的金山銀海,倒確實是挺寒酸,只能說是聊勝于無。
打發了錢祿,杜延霖回到了官驛。
裹著半舊大氅,他獨自坐在驛館二樓的桌案前,將《兩淮鹽場輿圖》在桌案上攤了開來。
杜延霖借著燭火,將今天清查的十六家鹽商的產業在輿圖一一上勾了出來。
朱筆最終懸在了顧家老宅上方,久久未落。
杜延霖思索良久,終于,那筆尖重重一點,在顧宅處畫了一個醒目的朱勾——
蛛絲馬跡既現,該是放手一搏、引蛇出洞的時侯了。
杜延霖放下筆,此時窗外突然騰起了連綿的火樹銀花——
子時已過,現在已經是嘉靖三十五年的正月初一了。
幾乎是徹夜未眠,卯時未至,杜延霖便前往鹽司衙門拜會。
他到達鹽司時,轅門外的青石道上已是烏紗攢動。
王茂才峨冠博帶,立于最前,領著兩班皂吏向著北方紫禁城行三跪九叩大禮。
各色補服在雪地里鋪展開來,山呼聲震得枝頭積雪簌簌:
“圣壽萬福!”
禮畢,同僚之間互賀新禧,氣氛這才松快了些。
杜延霖剛剛所見到的,正是每年正月初一全國衙門必行的“望闕遙賀”之禮——
這一天清晨,各衙門大小官員須身著官袍,于衙署正堂前遙拜天子,恭賀新元。
“杜秉憲來得巧!”流程走完了,眾官吏作鳥獸散,而趙汝弼眼尖,提著緋色官袍下擺就朝杜延霖疾步迎來,“趙某在此祝杜秉憲新歲安康。”
杜延霖拱手回禮:“同賀趙運同。今日雪霽初晴,倒是個好兆頭。”
“呵呵,秉憲這邊請。”趙汝弼引著杜延霖穿過儀門,邊走邊說道:
“聽聞杜秉憲昨日追查鹽商積欠至戊時方歸,年三十猶如此宵衣旰食,趙某實在欽佩啊。”
杜延霖呵呵一笑:“分內之事,不敢當、不敢當。皆是為了百姓、為了朝廷。”
趙汝弼引著杜延霖至暖閣坐下。
不一會兒,王茂才換了身常服推門走了進來:
“圣上仁德,特許正月初一開衙納福。所以今兒外面會吵鬧些,還望秉憲不要見怪。”
所謂開衙納福,是指衙門在正月初一徹底開放,允許百姓進入衙門庭院參觀,而官員則在衙門中接受耆老鄉紳的拜賀,表示朝廷對百姓的親近之意。
杜延霖聞言朝窗外望去,只見鹽司衙門儀門洞開,幾名衙役們正忙著在庭院里鋪設紅氈。
檐角新換的燈籠墜著流蘇,在晨風中輕輕搖曳,倒確實比平日森嚴氣象多了幾分鮮活。
“呵呵,老聃《道德經》中有言:‘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百姓淳樸,心向朝廷,這正是政治寬厚清明的表現。”
杜延霖起身朝王茂才作揖,也順帶吹捧了王茂才一番。
“本官對秉憲亦是佩服得緊!”王茂才上前來把住杜延霖的手臂,拉著他一同坐下:
“今晨聽趙運同言道,僅昨日一天,何和頌就從那些灶戶手中追繳了五千石糧食!本官素來對那些積欠鹽課的刁民束手無策,結果杜秉憲一出馬,就立竿見影!”
“對付這些拖欠國家課稅的,無論尊卑,就該行雷霆手段,否則也不知道要扯皮到什么時候。”杜延霖說著,臉上掠過一絲疲憊:
“鹽課追繳,千頭萬緒,實不敢有片刻懈怠。杜某此番拜會,還有一事要知會二位大人。”
“哦?秉憲有事,差人過來通傳一聲即可,又何必事事親為?”趙汝弼一邊說著,一邊提著暖壺給杜延霖沏了一杯茶。
杜延霖揉了揉眉心:“追繳鹽商積欠,頗為棘手,牽涉甚廣,非旬日可畢。而灶戶積欠,更如亂麻。杜某思慮再三,欲往南京一行。”
“南京?”王茂才眼中精光一閃,捻須的動作停住了,“秉憲親往南京所為何事?鹽場追繳之事正需秉憲坐鎮,此時離揚,恐生枝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