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魂深處,那枚“秩序印記”如同一枚無形的、冰冷的烙印,散發(fā)著恒定而壓抑的氣息。它像一雙永不閉合的眼睛,時刻監(jiān)視著燼的一舉一動,將他所有的行蹤,都忠實地、實時地,傳遞給那高高在上的、偽善的神明。
燼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了一個被標記的獵物。在這片浩瀚的宇宙中,無論他逃到哪里,都如同在黑暗的曠野中舉著一支明亮的火把,只會引來更迅猛、更無情的追捕。
常規(guī)的逃亡,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
他必須找一個地方,一個能讓這支火把的光芒,暫時被遮蔽、被掩蓋的地方。
一個……“秩序”的盲點。
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被他長久以來忽略的、最不起眼的地方——人間。
與天界的神圣、魔界的混亂、龍族的古老不同,人間,是一個充滿了七情六欲、充滿了生老病死、充滿了無數(shù)“變量”的、混亂而鮮活的地方。對于昊天那追求“絕對秩序”的意志而言,人間,就像一個充滿了病毒和漏洞的、龐大而臃腫的程序,是他最想“格式化”,卻又最難徹底“凈化”的區(qū)域。
或許,在那片無盡的“混亂”之中,他能找到一線生機。
打定主意,燼強忍著神魂與肉體的雙重劇痛,催動體內那絲僅存的、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般的燭龍之力,撕裂空間,朝著最近的人間界,進行了一次短途的、極其狼狽的空間跳躍。
……
當他再次從空間的夾縫中跌落時,腳下不再是冰冷的隕石,而是一片堅實而溫潤的、青石板鋪就的地面。
他依舊維持著那身漆黑的、傷痕累累的幼龍形態(tài),但此刻,他卻用盡了最后的力量,將自己化作了一個人形少年。
他穿著一身破爛的、沾滿了血污與塵土的黑衣,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嘴唇干裂,身體搖搖欲墜,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他那雙曾經(jīng)日月交替的龍瞳,此刻也黯淡無光,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與痛苦。
他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繁華得令人窒息的城池。
高聳入云的樓閣,飛檐斗拱,雕梁畫棟,每一處細節(jié)都精致得如同藝術品。街道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商販的叫賣聲,孩童的嬉鬧聲,酒樓里傳出的絲竹之聲,交織成一首充滿了生命力的、熱鬧的交響樂。
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食物的香氣,胭脂水粉的香氣,以及……一種獨特的、淡淡的檀香味。
一切都顯得那么的……正常,那么的……充滿煙火氣。
燼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地放松了一些。他混入人流,像一個真正的、落魄的少年,低著頭,默默地向前走著。
然而,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這座城池,雖然繁華,卻繁華得……有些“過份”了。
街道上,干凈得一塵不染,連一片落葉都看不到。行人之間,雖然擁擠,卻井然有序,沒有任何推搡與爭吵。他們的臉上,都帶著一種……溫和而禮貌的微笑,那微笑,標準得如同用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更讓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在街道的每一個角落,都懸掛著一面……水銀色的、鏡子般的物體。
那鏡子,不照人影,只照人心。
它被稱為“天律鏡”。
任何人在心中,產生了“混亂”的、“不純”的念頭——比如憤怒、嫉妒、貪婪,甚至只是對“天帝”產生了些許一毫的懷疑——那鏡子,都會立刻亮起紅光。
而一旦紅光亮起,穿著一身銀色甲胄、面無表情的“天律官”,便會如同鬼魅般,從天而降,將那個“思想不純”的人,當場帶走。
沒有人知道他們被帶去了哪里。只知道,他們再也沒有回來過。
這就是昊天的“秩序”,在凡間的體現(xiàn)。它不像天界那樣直接而殘暴,而是像一張無形的、無處不在的網(wǎng),將所有人都網(wǎng)羅其中,用一種溫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地、徹底地,剝奪所有人的“自由意志”,將所有人都變成他“完美交響樂”中,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音符。
燼的心,沉了下去。
他原以為,人間是他的避難所。卻沒想到,這里,只是另一個……更加精致、更加隱蔽的牢籠。
他必須盡快找到療傷的地方,然后離開。
他憑借著敏銳的神識,在這座城市中,尋找著那些“秩序”無法完全覆蓋的……陰影。
很快,他找到了。
在城市的最底層,在那些富麗堂皇的樓閣之下,是一片被光明遺忘的、潮濕而陰暗的……貧民窟。
這里的空氣中,彌漫著垃圾的腐臭味和絕望的氣息。這里的建筑,歪歪斜斜,仿佛隨時都會倒塌。這里的人,衣衫襤褸,面黃肌瘦,他們的眼神中,沒有了那種標準化的微笑,只剩下麻木、恐懼,以及……些許還未被完全磨滅的、對自由的渴望。
這里是“秩序”的垃圾場,是所有“異常”的收容所。
燼的身影,悄無聲息地,融入了這片陰影之中。
……
在一間破舊的、四處漏風的茶館里,燼用身上僅有的一塊碎銀,換了一碗最粗劣的、能照出人影的茶水。
他一邊小口地喝著,一邊運轉著那微弱的力量,緩慢地修復著體內的傷勢。同時,他也豎起耳朵,聽著周圍那些“陰影中”的人,低聲的交談。
“聽說了嗎?城西的柳畫師,昨天被天律官帶走了。”
“為什么?他不是一向很安分嗎?”
“聽說,他畫了一幅《星空圖》,畫里的星星,沒有按照‘天律星圖’的排列方式來畫。天律官說,他這是‘思想混亂’,企圖挑戰(zhàn)宇宙的‘既定秩序’。”
“唉,又是一個……”
“還有城南的王鐵匠,他打了一把刀,天律官說,那刀的線條,不夠‘平直’,充滿了‘攻擊性’的‘混亂’氣息,也把他帶走了……”
聽著這些荒誕不經(jīng)的對話,燼的心,一陣陣地發(fā)冷。他終于明白,昊天的“秩序”,已經(jīng)病態(tài)到了何種地步。它不僅要控制你的行為,更要控制你的思想,你的審美,你的一切。
就在這時,茶館的門,被“砰”的一聲,粗暴地推開了。
兩個身穿銀色甲胄的天律官,走了進來。他們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一般,掃過茶館里的每一個人。
茶館里,瞬間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低下了頭,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李老三,跟我們走一趟。”其中一個天律官,指著角落里一個正在瑟瑟發(fā)抖的瘦弱男人,冷冷地說道。
“官……官爺……我……我犯了什么罪?”那個叫李老三的男人,嚇得臉色慘白。
“你剛才,在心里罵了天帝。”另一個天律官,面無表情地說道,“天律鏡,已經(jīng)記錄下來了。”
“我……我沒有!”李老三驚恐地辯解道。
“有沒有,回去一查便知。”天律官說著,便要上前去抓他。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的、如同銀鈴般的聲音,響了起來。
“等一下!”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粗布麻衣、梳著雙丫髻的少女,站了出來。她約莫十六七歲的年紀,雖然衣著樸素,卻掩不住那份清麗脫俗的容顏。她的眼睛,像兩顆黑亮的葡萄,充滿了不服輸?shù)摹⒕髲姷墓饷ⅰ?
“天律官大人,”少女對著天律官,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地說道,“李大叔剛才只是在抱怨他的茶太燙了,并沒有罵天帝。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搞錯?”天律官冷笑一聲,他身后的“天律鏡”,立刻亮起了紅光,“天律鏡,不會錯。小姑娘,我看你也是‘思想不純’,想包庇‘罪人’。一并帶走!”
說著,其中一個天律官,便伸出那只戴著金屬手套的手,朝著少女,抓了過去。
少女的臉上,閃過些許驚慌,但她依舊咬著牙,沒有后退。
周圍的人,都低著頭,敢怒不敢言。在這片“秩序”的陰影下,任何反抗,都顯得那么的……蒼白無力。
眼看那只冰冷的手,就要抓到少女的肩膀。
突然,一只同樣瘦弱、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從旁邊伸出,輕輕地,擋在了天律官的手前。
是燼。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出手。或許,是少女那雙倔強的眼睛,讓他想起了曾經(jīng)的青鸞。或許,是他內心深處,那份對“自由”的本能渴望,被這荒誕的一幕,徹底點燃了。
“放開她。”燼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奇特的穿透力。
“小子,你想死?”天律官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了猙獰的、貓捉老鼠般的笑容。
他沒有理會燼,另一只手,直接朝著燼的胸口,狠狠地推了過去。這一推,蘊含著“秩序”的法則,足以將一個凡人的心臟,瞬間震碎。
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將觸碰到燼的瞬間——
異變,突生!
燼的胸口處,那絲被壓制的混沌之力,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猛地,溢出了一絲。
那絲混沌之力,雖然微弱,卻蘊含著“打破一切規(guī)則”的本源意志。
天律官只覺得,自己推出去的那只手,仿佛陷入了一團……無法理解的、混亂的“泥潭”之中。他引以為傲的“秩序”之力,在這絲混沌之力面前,如同冰雪遇到了烈陽,瞬間被瓦解、消融。
更讓他驚恐的是,他那只戴著金屬手套的手,竟然……開始生銹、腐朽!
“咔嚓……咔嚓……”
金屬手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了破銅爛鐵,從他手上脫落下來。而他那只手,也變得如同枯樹皮一般,干癟、衰老。
“啊——!!!”
天律官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他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眼前這個依舊平靜得可怕的、黑衣少年,眼中,充滿了無法理解的恐懼。
“這……這是什么妖法?!”
另一個天律官,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得呆住了。
“滾。”
燼只是淡淡地,說出了一個字。
那一個字,仿佛蘊含著言出法隨的、無上的威嚴。兩個天律官,如同聽到了最恐怖的魔咒,連滾帶爬地,狼狽地,沖出了茶館,消失在了街角。
整個茶館,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用一種看怪物般的眼神,看著燼。他們無法想象,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少年,竟然能如此輕易地,擊退了如同神明般的天律官。
那個被救的少女,也愣住了。她看著燼,那雙黑亮的眼睛中,充滿了震驚、好奇,以及……些許莫名的光彩。
燼沒有理會眾人的目光。他只是緩緩地,收回了自己的手,端起那碗早已冰涼的茶,輕輕地,抿了一口。
他的動作,是那么的從容,那么的……理所當然。仿佛剛才,他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這一幕,卻像一顆石子,投入了這些在陰影中茍延殘喘的散修們,那早已死寂的心湖。
他們看到了。
他們看到了一種……他們從未見過的力量。
那不是天界的“秩序”,也不是魔界的“混亂”。那是一種……能夠打破“秩序”、掌控“混亂”的、真正的……“自由”的力量!
“少……少俠……”那個叫李老三的男人,第一個反應過來,他走到燼的面前,對著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多謝少俠救命之恩!”
隨著他的行動,茶館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對著燼,深深地,鞠躬。
他們的眼中,不再只有麻木與恐懼。那里面,重新燃起了一種名為“希望”的、微弱的火苗。
……
當晚,燼被這群自稱為“散修”的凡人修士,請到了他們秘密的聚集點——一個位于城市下水道深處的、巨大的、由無數(shù)廢棄管道改造而成的地下城。
這里,是這座“秩序之城”的“里世界”。在這里,他們可以暫時地,摘下那副標準化的微笑的面具,自由地呼吸,自由地……思考。
地下城的領袖,是一位博學的老者。他須發(fā)皆白,身穿一襲洗得發(fā)白的儒生長袍,雖然看起來弱不禁風,但那雙眼睛,卻如同深邃的星空,充滿了智慧。
他自稱“墨老”。
“少俠,今日之事,老朽代所有散修,謝過你。”墨老對著燼,深深地一揖。
“舉手之勞而已。”燼平靜地回應道。他體內的傷勢,在這群散修提供的各種草藥的幫助下,已經(jīng)好了許多。
“不。”墨老搖了搖頭,他看著燼,眼神中充滿了欣賞與探究,“少俠,你所使用的,并非這個世間的任何一種力量。那是一種……能夠顛覆‘規(guī)則’的力量。我們這些散修,追求了一輩子的‘自由’,直到今天,才在少俠你的身上,看到了‘自由’的……真正的形態(tài)。”
燼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
“少俠,你,是我們的希望。”墨老的聲音,變得鄭重而懇切,“我們希望,你能成為我們的領袖,帶領我們,對抗這該死的‘天律’,奪回我們本該擁有的……自由!”
周圍的散修們,也紛紛附和,他們的眼中,燃燒著狂熱的火焰。
燼看著他們,看著這些在夾縫中掙扎,卻依舊沒有放棄對“自由”渴望的凡人,他的心,被深深地觸動了。
他想起了自己對昊天說的那番話。
“沒有自由意志的和平,不過是華麗的墳墓。”
或許,他可以從這里開始。從這些凡人身上,點燃那燎原的、反抗的……火種。
“我,可以幫你們。”燼緩緩地開口,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中,“但我不是要帶領你們去對抗天界。那是以卵擊石。”
“我要做的,是向你們,向整個宇宙,證明一條……既不屬于‘秩序’,也不屬于‘混亂’的……第三條路!”
“一條,屬于我們自己的路!”
他的話,如同醍醐灌頂,讓所有散修,都陷入了沉思。
墨老的眼中,更是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的光芒。他知道,眼前這個少年,所擁有的,不僅僅是強大的力量,更是一種……超越了時代的、偉大的思想。
“好!好一個‘第三條路’!”墨老激動地撫掌贊嘆。
他沉思了片刻,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他走到燼的面前,壓低了聲音,說道:“少俠,既然你有如此大志,那老朽,便告訴你一個……古老的傳說。”
“傳說,在人間極西之地的‘萬魔淵’之中,藏有魔界初開之時,留下的至寶——‘混沌魔心’。”
“混沌魔心?”燼的眉頭,微微一挑。
“是的。”墨老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據(jù)說,那是魔界之主力量的核心,是宇宙中最純粹、最原始的‘混沌’力量的凝聚體。它不受任何‘秩序’的約束,蘊含著無限的可能性。”
“老朽推測,這‘混沌魔心’,或許,是唯一能夠對抗昊天那絕對的‘秩序’的力量。甚至,它有可能……幫你抹除你神魂中,那道無形的‘秩序印記’。”
燼的心,猛地一震。
抹除“秩序印記”!
這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東西!
“萬魔淵……”燼喃喃自語,他知道,那地方,必然是龍?zhí)痘⒀ǎ悄庾顫庥簟⒆钗kU的地方。
墨老看著燼,那雙深邃的眼睛中,閃爍著期待與試探的光芒。
他緩緩地,問出了那個,將決定一切的問題。
“你敢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