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去嗎?”
墨老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兩口被歲月打磨得光滑溫潤的古井,倒映著燼那蒼白卻異常堅毅的臉。這個問題,不僅僅是一次試探,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將所有在陰影中茍延殘喘的靈魂都押注在他身上的……賭注。
燼看著他,看著周圍那些散修眼中那燃燒的、名為“希望”的火焰,他沒有絲毫的猶豫。
“敢?!?
一個字,擲地有聲。
這個字,不是出于年少輕狂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沖動,而是源于他靈魂深處,那份對“自由”最本能的渴望,以及對昊天那虛偽“秩序”最徹底的……憎恨。他知道,萬魔淵是龍?zhí)痘⒀?,是九死一生的絕地。但他也知道,那是他目前唯一的、能夠擺脫那道如跗骨之蛆般的“秩序印記”的……機會。
他不能永遠(yuǎn)像個過街老鼠一樣,活在昊天那雙無形的、冰冷的眼睛的監(jiān)視之下。他要奪回屬于自己的……主動權(quán)。
……
告別了墨老和那些散修,燼獨自一人,踏上了前往人間極西之地的旅程。
他沒有選擇乘坐任何交通工具,而是憑借著自己的雙腳,一步一步地,朝著那片被所有生靈視為禁區(qū)的土地走去。
他需要這段旅程,來沉淀自己的心境,來消化在“東海之眼”中看到的那些足以顛覆宇宙的真相,更需要這段旅程,來讓他那身受重傷的、幾乎崩潰的身體,得到些許微弱的恢復(fù)。
他穿過繁華卻死寂的“秩序之城”,走過了富饒卻麻木的田野,越過了奔騰卻無聲的河流。他像一個孤獨的幽靈,行走在這片被“秩序”所籠罩的大地上,所見所聞,都讓他對昊天那套“完美理論”的厭惡,與日俱增。
(跳筆)他看到一個孩子,因為畫了一朵與“天律花譜”上顏色不同的花,而被天律官帶走,孩子的母親,臉上卻依舊掛著那種標(biāo)準(zhǔn)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仿佛在為孩子的“凈化”而感到高興。
(跳筆)他看到一個老者,只是在夢中囈語了一句“想看看真正的星空”,第二天,他的床邊,便多了一面亮著紅光的“天律鏡”。
越是向西,天界的“秩序”之力,便越是稀薄。而空氣中,那股混亂、狂暴、充滿了原始欲望的……“魔氣”,便越是濃郁。
天空的顏色,從純凈的蔚藍(lán),逐漸變成了詭異的、如同瘀傷般的暗紫色。大地,開始變得龜裂、荒蕪,黑色的、散發(fā)著硫磺味的焦土之上,寸草不生??諝庵?,開始彌漫著一種若有若無的、充滿了絕望與瘋狂的……低語。
那聲音,仿佛來自地心深處,又仿佛直接在人的腦海中響起。它在引誘,它在呻吟,它在咆哮。它在訴說著無盡的痛苦,在描繪著最深沉的欲望,在鼓吹著最徹底的……毀滅。
普通的凡人,若是聽到這聲音,不出三日,便會心智錯亂,徹底淪為只知殺戮與破壞的……魔物。
但燼,卻仿佛沒有聽到一般。他的心,早已被更大的痛苦與悲傷所填滿。這區(qū)區(qū)魔淵的低語,對他而言,不過是……背景噪音。甚至,他在這混亂的聲音中,感覺到了一種……病態(tài)的、同類的親切。
走了不知多少個日夜,他終于,抵達(dá)了此行的終點。
萬魔淵。
那不是一個簡單的深淵,或者說,它根本就不是一個“地理”上的概念。
它更像是一道……橫亙在天地之間的、巨大而猙獰的“傷口”。一道宇宙誕生之初,便已存在的、永不愈合的舊傷。
從天穹之上,到大地盡頭,一道深不見底的、仿佛將整個世界都一分為二的巨大裂谷,蔓延開來。裂谷的邊緣,是扭曲的、如同被烈火灼燒過的黑色巖石,那些巖石的形狀,酷似一張張痛苦掙扎的人臉。裂谷之中,翻滾著濃稠的、如同墨汁般的魔氣,那魔氣,仿佛有生命一般,不斷地變幻著各種猙獰的、痛苦的、絕望的形態(tài)。
無數(shù)種負(fù)面情緒——貪婪、嫉妒、憤怒、欲望、悲傷、絕望——在這里,被放大了億萬倍,匯聚成了一片……純粹的、混亂的、精神的海洋。
燼站在深淵的邊緣,狂風(fēng)卷起他破爛的黑衣,獵獵作響。他看著眼前這如同地獄入口般的景象,臉上,沒有絲毫的畏懼。他那雙黯淡的龍瞳中,反而,燃起了些許……興奮的火焰。
他深吸一口氣,那濃郁的魔氣,如同無數(shù)把鋒利的、淬了毒的小刀,割著他的喉嚨,侵蝕著他的肺腑。但他卻感覺到了一種……奇異的“親切”。
這股混亂的、不受任何規(guī)則束縛的力量,與他體內(nèi)的混沌之力,同根同源。
他縱身一躍,毫不猶豫地,投入了那片翻滾的、黑暗的魔氣海洋之中。
……
墜入魔淵的瞬間,燼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被投入了滾燙的、充滿了腐蝕性的油鍋里。那濃稠的魔氣,如同無數(shù)只饑餓的、貪婪的螞蟻,瘋狂地啃食著他的血肉,侵蝕著他的神魂。
他體內(nèi)的燭龍之力,本能地運轉(zhuǎn)起來,形成了一層薄薄的、由星辰之力構(gòu)成的護(hù)罩,勉強抵御著魔氣的侵蝕。那護(hù)罩,在無盡的魔氣沖刷下,忽明忽暗,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他緩緩地,向著深淵的底部,沉去。
越往下,魔氣越是純粹,也越是……詭異。
周圍的景象,開始變得光怪陸離。他看到了無數(shù)張扭曲的、痛苦的人臉,在魔氣中若隱若現(xiàn),它們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聽到了無數(shù)個聲音,在他的耳邊尖嘯、低語,每一個聲音,都在說著他內(nèi)心最深處的、最黑暗的秘密。
“殺了他……搶走他的一切……你就可以變得更強……”
“放棄吧……掙扎是毫無意義的……你只會一次又一次地失敗……”
“痛苦……好痛苦……讓所有人都來陪我一起痛苦吧……”
這些聲音,如同最惡毒的魔咒,不斷地沖擊著他的心防,試圖將他內(nèi)心深處,那些被壓抑的、最黑暗的欲望,都給引誘出來。
燼緊守心神,默念著燭龍族的古老心法,將自己的意識,化作一座堅不可摧的、冰冷的黑色礁石,任由那欲望與瘋狂的浪潮,如何拍打,都巋然不動。
在下沉的過程中,他遇到了許多……被魔氣徹底侵蝕的生靈。
那是一頭曾經(jīng)威風(fēng)凜凜的雄獅,它的鬃毛早已脫落,皮膚上布滿了流著膿水的瘡口。它的身體,變得畸形而臃腫,長出了無數(shù)條如同觸手般的、不斷扭動的肢體。它看到燼,沒有咆哮,只是流著血淚,用一種充滿了痛苦與哀求的眼神,看著他,然后,瘋狂地,朝著自己,發(fā)起了攻擊。它不是想攻擊燼,它只是想……結(jié)束這無盡的痛苦。
那是一個曾經(jīng)美麗的精靈,此刻,她的翅膀已經(jīng)腐爛,只剩下兩根光禿禿的骨架。她的皮膚上布滿了膿包,懷里抱著一個早已死去的、同樣被魔化的、不成形的孩子。她輕輕地,哼著跑調(diào)的搖籃曲,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她的靈魂,早已隨著孩子的死亡,而一同離去。
燼沒有出手。
他只是靜靜地,從它們身邊,掠過。
他能感覺到,這些生靈,并非天生邪惡。它們只是在無盡的、永無止境的痛苦中,被徹底地……扭曲了。它們是受害者,是這片混亂大地上,最可憐的……祭品。
這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決心。
他要找到“混沌魔心”,不僅僅是為了擺脫“秩序印記”,更是為了找到一條,能夠拯救這些被“秩序”與“混亂”雙重折磨的生靈的……路。
不知沉了多久,當(dāng)他感覺自己的神魂都快要被這無盡的魔氣壓垮時,他終于,抵達(dá)了深淵的……底部。
這里,沒有魔氣。
或者說,這里的魔氣,已經(jīng)濃郁到了極致,凝聚成了實質(zhì),化作了……一片黑色的、死寂的、光滑如鏡的……大地。
站在這片大地上,聽不到任何聲音,感覺不到任何流動。時間與空間,仿佛都在這里,失去了意義。那是一種比喧囂的混亂,更讓人感到……恐懼的“無”。
在這片黑色大地的中央,靜靜地,懸浮著一顆……心臟。
那是一顆巨大的、如同山巒般的、不斷搏動著的……心臟。
它的表面,布滿了無數(shù)條暗紫色的、如同血管般的紋路,每一次搏動,都會讓整個深淵,都隨之輕微地、有節(jié)奏地,震顫。它散發(fā)出的氣息,不再是狂暴的、混亂的,而是一種……更加本源的、更加純粹的、仿佛宇宙誕生之初的……“混沌”。
它就是……“混沌魔心”。
燼看著它,他能感覺到,自己體內(nèi)的混沌之力,正在與它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仿佛一個失散多年的游子,終于,回到了故鄉(xiāng)。
他緩緩地,朝著那顆心臟,走去。
然而,就在他距離“混沌魔心”,只剩下不到百丈的距離時——
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在他的腦海中,響了起來。
那聲音,比魔淵的低語更古老,比昊天的聲音更冰冷。它不帶任何情緒,沒有高低起伏,如同宇宙最根本的、最絕對的……“真理”。
“放棄吧……”
燼的腳步,猛地一頓。
“一切都沒有意義……”
那聲音,繼續(xù)說道,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鋼針,精準(zhǔn)地,刺入他意志最薄弱的地方。
“你所追求的‘自由’,只會帶來更多的痛苦。你所守護(hù)的‘愛情’,最終只會化為泡影。你所堅持的‘道路’,盡頭,是比死亡更徹底的……虛無。”
“看看你周圍,看看這些在痛苦中掙扎的生靈。它們,就是你的未來?!?
“掙扎,只會帶來更多的痛苦。反抗,只會加速你的毀滅。”
“回歸‘虛無’,才是唯一的……永恒的安寧?!?
燼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聽出來了。
這個聲音,與敖烈在墮落后所使用的力量,同根同源。
這是……“虛無”的聲音!
它,竟然也在這里!
“你是誰?”燼冷聲問道,他的神魂,瞬間進(jìn)入了最高級別的警戒狀態(tài)。
“我,是‘無’,是‘空’,是萬物的起點,亦是萬物的……終點。”那聲音,平靜地回答道,“我,就是宇宙的……真相?!?
“真相?”燼笑了,那笑聲,充滿了不屑,“你所謂的真相,不過是逃避現(xiàn)實的、懦夫的借口!”
“是嗎?”那聲音,依舊平靜,“那么,就讓你親眼看看,你所堅持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話音落下的瞬間,燼眼前的景象,驟然一變。
那片黑色的、死寂的大地,那顆搏動著的“混沌魔心”,都消失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片熟悉的、開滿了青色蓮花的……湖邊。
而青鸞,就站在他的面前。
她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裙,絕美的臉上,帶著他最熟悉的、溫柔的笑容。她的眼睛,清澈如溪,里面,滿滿地,倒映著他的身影。
“燼?!彼p聲地,呼喚著他的名字,向他伸出了手。
“青鸞……”燼的心,猛地一顫。他幾乎要以為,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他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掙扎,都只是為了這一刻的重逢。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手。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她的瞬間——
“噗嗤——!”
一柄燃燒著金色火焰的審判長劍,毫無征兆地,從她的胸口,透體而出。
那柄劍,和他之前見到的那柄,一模一樣。
青鸞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她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著那柄穿透自己心臟的劍,然后,又抬起頭,看向燼。
她的眼神中,充滿了痛苦、不解,以及……深深的……失望。
“為……什么……”
她輕聲問道,然后,她的身體,便如同破碎的琉璃般,寸寸碎裂,化作漫天飛舞的、美麗的……光點。
而那柄劍的主人,正是……他自己!
燼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手。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中,正握著一柄燃燒著金色火焰的、一模一樣的審判長劍。
是他,殺死了青鸞。
“不——!??!”
燼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絕望的咆哮。他跪在地上,想要去抓住那些消散的光點,卻什么也抓不住。
“看到了嗎?”那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這就是你所守護(hù)的‘愛’。它只會給你帶來……痛苦與悔恨?!?
眼前的景象,再次變幻。
他看到了師尊玄清,在自爆神魂之前,不是對他露出欣慰的笑容,而是用一種充滿了失望與責(zé)備的眼神,看著他。
“孽徒……為師……看錯了你……你終究,還是走上了這條……與天下為敵的道路……”
然后,師尊的身體,在他面前,炸成了漫天血雨。
“看到了嗎?”那冰冷的聲音,繼續(xù)說道,“這就是你所堅持的‘道’。它只會讓你……眾叛親離?!?
景象,再次變幻。
他看到了龍族的覆滅,看到了敖廣的慘死,看到了散修們被天律官一個個地抓走、處決。他看到了自己一次次的失敗,一次次的絕望,最后,他看到了那個在“東海之眼”中看到的、最可怕的未來——
他化身為滅世魔龍,與冰冷的審判女神青鸞,兵戎相見,最后,同歸于盡,宇宙歸于一片死寂。
“看到了嗎?”那冰冷的聲音,如同最終的審判,“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場……錯誤。你的未來,只有……毀滅?!?
“放棄吧……”
“只要你放棄這一切,放棄你的意志,放棄你的記憶,放棄你的‘存在’,你就能從這無盡的痛苦中,徹底地……解脫?!?
“回歸‘虛無’,那里,沒有痛苦,沒有悲傷,沒有愛,也沒有恨。只有……永恒的、絕對的……安寧?!?
燼跪在地上,他看著自己的雙手,那雙手上,仿佛沾滿了青鸞和師尊的鮮血。他的心,被那無盡的痛苦與絕望,徹底地,淹沒了。
他的意志,開始動搖。
他的信念,開始崩塌。
或許……它說的是對的。
或許,自己真的……錯了。
或許,死亡,或者說,“虛無”,才是最好的……歸宿。
他的身體周圍,開始浮現(xiàn)出代表“虛無”的、灰黑色的氣流。那氣流,如同有生命一般,纏繞上他的身體,開始一點點地,吞噬他的“存在”。
他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
他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
就在他即將被徹底吞噬,即將徹底沉淪于那片“永恒的安寧”時——
“嗡——?。。 ?
一聲悠遠(yuǎn)的、充滿了無盡溫柔與決絕的嗡鳴,從他的胸口處,猛地響起!
是那顆“歸墟之種”!
是青鸞的“真靈核心”!
它,在“虛無”的侵蝕面前,被徹底地,激活了!
一股微弱的、卻無比溫暖的、充滿了生命氣息的青色光芒,從那顆種子中,散發(fā)出來。
那光芒,如同黑夜中的第一縷晨曦,瞬間穿透了那無盡的黑暗與絕望。
燼的腦海中,再次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
“活下去……”
“無論如何……要活下去……”
那聲音,不再是簡單的記憶回響,而是帶著一種……最本源的、最純粹的、超越了生死的……“愛”的意志!
這股意志,如同最鋒利的劍,瞬間刺破了“虛無”那冰冷的、看似無懈可擊的“真理”!
“啊——?。。 ?
燼猛地睜開眼睛,他發(fā)出一聲充滿了憤怒與不甘的、震徹整個深淵的咆哮!
“我,絕不認(rèn)輸?。。 ?
他強行,抓起那顆懸浮在他面前的、搏動著的“混沌魔心”!
“混沌魔心”在被他觸碰的瞬間,爆發(fā)出了一股狂暴的、無法形容的混沌之力!這股力量,與他體內(nèi)那股來自“歸墟之種”的、充滿了“愛”的意志,瞬間,產(chǎn)生了劇烈的……共鳴!
“轟——!??!”
整個心魔幻境,如同被投入了一顆炸彈,瞬間,支離破碎!
燼的身影,再次出現(xiàn)在了那片黑色的、死寂的大地之上。他依舊跪在地上,但他的手中,卻多了一顆……不斷搏動著的、山巒般的……巨大心臟。
而他的周圍,那些灰黑色的“虛無”氣流,在“混沌魔心”與“歸墟之種”的雙重力量沖擊下,如同遇到了克星一般,發(fā)出了不甘的嘶鳴,迅速地,消散、退去。
他,成功了。
他,從“虛無”的侵蝕中,掙脫了出來。
他,拿到了“混沌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