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明月高懸,小妙寺已然鍍上一層冷霜。
入了夜的淮南,還是有幾分冷意的。
這座寺廟里,從始至終,陳行都沒有露面。
中間幾次有官員想要開口,迎來的都只有徐旺一聲呵斥。
走?
沒人敢。
要是陳行還是巡檢司河中道巡檢,這群人就是來,也不會來這么全。
要是陳行是江東道總檢,這群人會來,但絕不會如此乖巧靜候,任人呵斥。
封侯是一道分水嶺,朝中有不得志的小官曾戲談朝廷封侯之后的路數(shù)。
說凡是獲得此等爵位之人,若是從軍,則必是有人想將其往一衛(wèi)大將軍的位置上培養(yǎng),若是從官,則必是往大都督或者一道節(jié)度使的位置上推,若是入巡檢司,那起步必定是一方總檢……
當(dāng)然,靠祖上福蔭襲承的不在此列。
這番言辭,對倒是不能說都對,但隱隱還是有那么幾分似是而非的道理。
姑且以此言推斷,從陳行那日封侯旨意而來的頭銜去看……
看得明白嗎?
沒人看得明白。
朝野上下對這道旨意是有不忿者,有恐懼者,有驚羨者,有腹誹者。
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來,朝廷是要大力提拔任命這位武圣弟子了。
在陳行面前,再沒有人一個人,敢被人稱呼新貴,也沒人配。
自封侯之日起,便被從地方擢升至中樞任一衙主官,手中更掌有行伍監(jiān)察之權(quán),巡檢督導(dǎo)之權(quán),更不要提持節(jié)所至,位同皇命欽差。
這些權(quán)柄分開來,擱誰身上都能讓人刮目相看。
可要是放在一個人身上。
那就讓人膽顫了。
朝廷想干什么?
陛下又想干什么?
即便是他陳行有功勞,可如此毫不掩飾的加以重權(quán),怎么像是一貫沉穩(wěn)的朝廷中樞作風(fēng)?
他才多大?
想不明白。
可問題是,這些已然成為了事實(shí)。
大殿前,行伍駐軍的將軍們還好說,巡檢司一干人等也還罷了,可似長陵刺史這般不通各家神異的凡俗之流,如此幾個時辰的站立等待,其實(shí)是有些吃不消的。
就在有人額頭已經(jīng)開始冒汗時,身后寺廟傳來一聲響動。
“吱呀~”
略有些腐朽的寺門被人推開。
眾人聞聲看去,只見黑暗中,一青年慢慢走進(jìn)來。
從寺門陰暗處走到月光火把籠罩的光亮處,刀眉深眼的樣貌也像是水下蛟龍一般,一點(diǎn)點(diǎn)逐漸浮現(xiàn)出。
正是陳行。
他們大都不認(rèn)得陳行。
但卻能清楚看到江東巡檢司帶來的帶刀郎們,沖其躬身行禮。
對方腳步不停,這群各衙官員們也是沒有絲毫遲疑,流水一般從中分開,紛紛低頭行禮。
“侯爺……”
“侯爺……”
“侯爺……”
“……”
兩側(cè)官袍伏首作揖,陳行目不斜視,徑直走上大殿。
李令月匆匆而來,低聲道:“玲兒跟沁兒睡著了,你去哪了?”
“忙一些事情。”
陳行安撫似得拍了拍她的手,轉(zhuǎn)過身,徑直坐在徐旺搬過來的大椅上。
那具無頭尸體,就在旁側(cè)。
視線緩緩掃過眾人,無一人敢抬首與其對視。
唯有于修驚恐一眼,而后迅速低下頭,腳下更是緩慢往后挪動,想要擠進(jìn)人群,生怕陳行看到他。
殊不知這番小動作,早被其盡收眼底。
沒有開口。
陳行就這么注視著他們,配合著四周佩刀而立的帶刀郎們,壓力不可謂不大。
終于……
陳行開口了。
“長陵刺史何在?”
聲音劃破死一般沉寂的寺廟,像是法場上高懸于頂?shù)拈l刀聽到了行刑的命令。
與其他人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不同,長陵刺史一個踉蹌,險些一頭栽倒在地。
不過終究是主政一方的官員,也只是身形一個晃蕩后,就迅速穩(wěn)住心態(tài),連忙上前一步展出隊列,拱手道:“下官長陵刺史徐一蕃,參見侯爺。”
“你是何年參與朝廷問心六考,入朝為官的?”
說實(shí)話,事到如今已經(jīng)很明顯了。
明晃晃的一具尸首在石階上,他們早就對此有所猜測。
可萬萬沒想到,對方張嘴問的一句,竟然是當(dāng)年選官大考之事。
心頭微微一陣恍惚,徐一蕃不敢隱瞞,如實(shí)回復(fù),“回侯爺?shù)脑挘鹿偈堑逻\(yùn)七年通過問心六考,獲評乙中,初為禮部校驗郎,后為掌書,于福運(yùn)三年下放淮南道,任長陵別駕,并于天慶元年升任刺史,至今為官已然二十年。”
“二十年……”
陳行幽幽道:“夠久的,都能讓一個小捕頭拜將封侯了。”
誰都知道對方這話是在說他自己。
若是氣氛對,這般幽默言語眾人哈哈一笑,方才妥帖。
可問題是,眼下怎么看,氣氛也不對味。
別人沒有反應(yīng)就算了。
可徐一蕃卻不能沒有,到底是官場老油條,都不用多想,就知道如何應(yīng)對,當(dāng)即自嘲一笑,“實(shí)在慚愧,為官二十年,不及侯爺入朝幾載所建功勛之微末……”
“不必如此講話,人與人命數(shù)不同,也不能一概而論。”
陳行擺擺手,“你為刺史,做好保境安民便已然不錯了。”
保境安民一詞說出來,徐一蕃眼神下意識就看向陳行腳旁的尸首,不等他斟酌回復(fù),就見陳行像是自言自語道:“朝廷選官之法有缺啊,畢竟人總是在變的,哪能一經(jīng)大考,便一直用下去?此番入京,我當(dāng)上報朝廷,重改選官之制,看看能不能改成三年五年乃至一年一考……”
話音一落。
徐一蕃撩起官袍跪下,身后刺史府一眾,以及下屬縣衙官員紛紛隨之一起跪下。
“下官惶恐!”
就連其他人也是紛紛拱手彎身。
“這么緊張做什么?起來吧。”
陳行瞇眼道:“我只說朝廷之制,有感而發(fā)而已,并非說你。”
徐一蕃蠕動嘴唇,卻是終究沒有說一個字,默默起身。
“與本侯講一講,這問心六考,都考什么?”
“回侯爺?shù)脑挕!?
徐一蕃擦了擦額頭冷汗,“欽天監(jiān)設(shè)幻陣,欲意入朝為官,由地方官府舉薦者可入。我等于陣中經(jīng)歷六事,分別考驗其愛民、安民、護(hù)民之心,以及施政之能,忠君之意,解難之智。”
“六事……那你就給本侯講一講,你所經(jīng)歷的愛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