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市的煙塵尚未落定,蹄聲已如雷霆滾過長街。
沈觀立于廢廟石階之上,衣角翻飛,目光緊隨那隊禁軍鐵騎遠去的背影。
旌旗獵獵,上書一個“裴”字,在晨風中撕扯出刺耳的聲響。
他心頭一沉。
紅紗娘那未竟的歌謠還在耳畔低回:“洛陽城破夜,聽鐘三更……”可此刻響起的,卻是大理寺方向急促的鳴鑼示警——有重案突發(fā),禁軍直入中樞,非同小可。
不多時,一名巡防營衙役氣喘吁吁奔來,額上沁汗:“沈評事!戶部郎中裴承業(yè)……昨夜暴斃家中!其子小風箏當場被捕,罪名‘弒父瘋癥’!”
沈觀眉峰驟斂。
裴承業(yè)?
他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一頁賬冊——黃守文私藏的轉(zhuǎn)運司簽押名錄上,赫然列著這個名字。
正是三年前科舉舞弊案中,負責地方名額調(diào)配的關(guān)鍵人物之一。
而此人,竟與兵部侍郎裴仲昆同屬裴黨核心,為同一族系!
巧合?未必。
他轉(zhuǎn)身便走,步履如風。
回大理寺調(diào)卷不過半炷香工夫,可當他翻開案宗時,眉頭越鎖越深。
案發(fā)當夜,裴府四門落鎖,無外人出入記錄;家仆稱少爺小風箏整夜喃喃自語,抱著一只破風箏在院中轉(zhuǎn)圈,直至天明被發(fā)現(xiàn)跪在父親尸首前,滿手血污,口中只反復念叨:“線斷了……風帶不走它……”
而死者胸口,正壓著一只斷翅紙鳶。
沈觀指尖微顫。
那畫片他已在卷宗附圖中見過——骨架細若柳枝,通體以云紋銀絲纏繞接合,尾翼覆有極薄鮫綃布,非民間手藝所能及。
更關(guān)鍵的是,接縫處有一行極淺刻痕,幾乎肉眼難辨:
“匠字第柒,戌時三刻放飛”。
這不是玩具。
這是宮中匠局專為邊關(guān)戰(zhàn)報傳遞所制的軍用傳信風箏!
據(jù)《工器志》載,此類紙鳶內(nèi)置密匣,可藏絹書三寸,飛行百里不墜。
三年前因一次戰(zhàn)報泄露,導致北境失守七城,朝廷震怒,下令盡數(shù)回收銷毀,僅余三件封存內(nèi)庫,嚴禁流出。
如今,一件竟出現(xiàn)在死人胸前?
且尾翼被人刻意折斷——像是某種信號中斷,又似一種殘缺警示。
沈觀眸光驟冷。
他當即命人備馬,親赴裴府勘驗現(xiàn)場。
禁軍已封鎖正門,但他熟稔巡防舊道,借后巷排水暗渠潛入,避過層層守衛(wèi),悄然抵達后院。
尸體早已移走,唯余地面一道濕泥拖痕,自書房門口蜿蜒延伸,直通偏房枯井。
井口邊緣沾有幾點暗褐污漬,沈觀俯身輕嗅——鐵銹味濃重,是血跡無疑。
他蹲下身,從袖中取出那片斷翅殘骸,指腹緩緩撫過骨架接口。
就在那一瞬,腦海中系統(tǒng)清音響徹:
【檢測到高關(guān)聯(lián)性證物,是否啟動線索溯源——因果回溯模式?】
“開啟。”沈觀閉目。
剎那間,意識墜入一片幽藍虛廊。時光倒流,景象流轉(zhuǎn)——
畫面浮現(xiàn)一座深宮作坊,銅爐烈焰騰空,老匠人正在組裝第七架紙鳶。
銘牌烙印入庫清單:存檔編號柒,用途:北境聯(lián)絡專用。
隨后,文書翻頁,移交記錄出現(xiàn)——經(jīng)手人:內(nèi)廷監(jiān)丞崔允。
再往后,三年前戰(zhàn)報泄露案發(fā),其余兩件盡數(shù)熔毀,唯此一件因“尚待核查”暫留庫中。
時間跳轉(zhuǎn)至半月前。
深夜,庫房門啟。
一名武官持令進入,銀鈴輕響。
他取走紙鳶時,袖口微揚,露出一枚精致扣飾——雙蛇盤雷紋,鈴動無聲。
沈觀心神劇震。
這枚袖扣……他在哪里見過!
記憶如潮水沖開閘門——第26章,黑衣人夜襲鬼 рынok,刀光掠過燭火的那一瞬,對方左袖翻起,露出來的銀鈴,正是此紋!
“靜聽春雷”!
那是禁軍“鷹揚營”的秘密信物,直屬皇城戍衛(wèi),極少現(xiàn)于朝堂之外。
畫面戛然而止,系統(tǒng)提示音冰冷響起:
【目標物品涉及禁軍調(diào)度與內(nèi)廷機密,推演風險等級提升至“赤限”。
繼續(xù)深入將觸發(fā)反溯預警,可能導致現(xiàn)實感知紊亂。
是否繼續(xù)?】
沈觀睜眼,額角滲出冷汗。
他握緊手中殘片,指節(jié)發(fā)白。
一只本該封存宮中的軍用紙鳶,出現(xiàn)在一位涉貪高官的尸身上;斷翼暗示信息中斷;拖痕指向枯井;而發(fā)放者、領取者、使用者,皆牽連內(nèi)廷與禁軍高層……
這不是弒父案。
這是一場精心布置的滅口。
而那個被稱為“癡兒”的小風箏,恐怕才是唯一看見真相的人。
夜色再度籠罩京城時,沈觀獨坐燈下,將所有線索鋪陳于案:賬冊、殘鳶、袖扣描圖、井邊血跡樣本。
他凝視良久,忽然起身,從懷中取出一枚灰撲撲的舊布袋——那是他在鬼 рынok 從老乞丐手中換來的“廢品”,當時只覺其材質(zhì)奇特,未曾深究。
此刻展開一看,布袋內(nèi)層竟繡著半行小字:“飛鳶不成,風骨猶存——秦”。
他瞳孔微縮。
京都有姓秦的飛鳶匠嗎?
記憶翻檢,忽有所得:先帝年間曾有一位宮廷首席紙鳶匠,名喚老秦,因反對停用軍鳶制度被貶出宮,此后隱居城外,再未露面。
若這殘鳶出自宮匠之手,或許……只有他能認出它的真正來歷。
次日清晨,天光未透,沈觀換上粗布短打,背上工具箱,偽裝成修繕匠人模樣,悄然出城。
城西十里,槐蔭深處,有一座荒蕪老坊,門楣斑駁,依稀可見“秦記鳶廬”四字。
他駐足門前,輕輕叩響木環(huán)。
無人應答。
他又敲三下,聲音略重。
依舊死寂。
正當他欲退一步觀察地形之際,忽覺門縫中似有目光一閃即逝。
有人在看。
沈觀不動聲色,緩緩從懷中取出那半片斷翅骨架,托于掌心,對著門縫,靜靜舉起。
風穿過破敗屋檐,吹動殘幡。
片刻后,門內(nèi)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仿佛來自遙遠歲月。
而后,一切歸于沉寂。
次日清晨,天光如薄紗覆于城西槐林,露珠順著枯藤滑落,滴在沈觀肩頭。
他立于“秦記鳶廬”門前,掌心托著那半片斷翅骨架,寒風穿廊而過,吹得衣袍獵獵作響。
片刻死寂后,門內(nèi)終于傳來一聲極輕的機括轉(zhuǎn)動聲——老舊的銅栓緩緩拉開,木門開了一線,露出老秦溝壑縱橫的臉。
他雙目渾濁卻銳利如鷹,目光落在沈觀手中的骨架上,瞳孔驟然一縮。
沈觀未語,只將指尖輕抵骨架接縫處,以三短一長的節(jié)奏輕輕叩擊——這是《工器志》中記載的軍用紙鳶夜間識別暗號,唯有參與北境戰(zhàn)報傳遞系統(tǒng)的匠人與戍邊校尉知曉。
“嗡……嗡嗡、嗡。”
微弱震音在晨霧中蕩開,如同遠古回響。
老秦身體猛地一顫,仿佛被雷擊中,枯瘦的手猛然抓住門框,指節(jié)泛白。
他死死盯著那節(jié)骨架,喉間滾出一聲壓抑的悲鳴:“這鳶……不該再飛了。”
話音落下,他側(cè)身讓開通道,低聲道:“進來,快!”
沈觀踏入屋內(nèi),一股陳年竹膠與桐油的氣息撲面而來。
四壁掛滿殘破圖紙,桌上堆著斷裂的柳枝骨架,墻上一幅《七鳶圖》已褪色斑駁,唯第七只畫得最詳,云紋銀絲纏繞其上,尾翼標注著一行小字:“戌時三刻,風定則落”。
“那是我親手做的最后一只軍鳶。”老秦顫抖著撫摸沈觀遞來的殘骸,“每一只我都記得。它本該傳的是北境三十六營的餉銀流向密賬——戶部裴承業(yè),正是簽押總核之人。”
沈觀眸光一凝:“所以這只鳶出現(xiàn)在他尸身上,并非巧合?”
“不是。”老秦咬牙,眼中怒火翻涌,“左翅折斷,是我們匠人間的‘默示符’——主賬有假,錢去無蹤!若真出了事,便以此示警,提醒后來者追查源頭。可這警示……不該由死人來背負!”
沈觀心頭劇震。
原來那看似瘋癲的斷翅,并非兇手隨意破壞,而是某種沉默的控訴——來自制度內(nèi)部的求救信號。
“是誰取走它的?”他追問。
老秦搖頭:“我只知移交內(nèi)庫后便再未觸碰。但能繞過禁令取出此鳶,必有權(quán)宦與武官聯(lián)手為之。他們不怕殺人滅口,只怕有人讀懂這只風箏說的話。”
沈觀默然。
他忽然明白,這場局從三年前就開始布下了——科舉舞弊案是表,軍餉貪墨才是里;裴承業(yè)之死不是終點,而是一塊被故意掀開的遮羞布,只為引出更多知情者,一并鏟除。
臨別前,老秦塞給他一枚竹制銘牌,上面刻著“匠柒·戌三”,低聲道:“若有朝一日你要逆風放鳶……記住,真正的線,從來不在天上。”
歸途煙塵漫道,沈觀行至巷口,忽覺懷中玉佩微微發(fā)燙——那是蘇夜語所贈的“聽風佩”,遇險即熱。
他腳步一頓,迅速閃身退入墻角陰影。
不遠處,大理寺后廂的卷柜正被人翻動。
兩名便服官員背對他蹲在地上,其中一人袖口微揚,一道銀光一閃而逝——雙蛇盤雷紋,鈴動無聲。
靜聽春雷。
沈觀屏息貼墻,心跳如鼓。
他們在找什么?
是那份尚未歸檔的現(xiàn)場血跡比對記錄?
還是……自己昨夜私自調(diào)閱的內(nèi)庫移交文書?
待二人離去,他才悄然靠近,發(fā)現(xiàn)柜中自己的案卷已被翻動,幾頁關(guān)鍵證詞不翼而飛。
他靠在冰冷磚墻上,低聲自語:“他們不怕真相,怕的是有人能把碎片拼成地圖。”
夜風掠過檐角銅鈴,叮當輕響,宛如回應。
遠處宮墻之內(nèi),某間密室梁上,一只完整的紙鳶靜靜懸垂,絲線未斷,云紋銀絲在燭火下泛著冷光,仿佛正等待某個時刻,隨風而起,直撲風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