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由淺轉濃,直至天黑透,伏宿和鳶戈辭別,玄離還是沒回來。
中午的飯菜還剩著不少。
楚悠一個人生火熱飯,三個月沒進灶房,連點火都手忙腳亂。
用來做引的干草燒得很快,她不慎被燎了一下手背,將它扔進灶膛。
院外傳來高高低低的喊聲,村里人在喊頑皮的孩子回家吃飯。
放牛的孩子歸來,水牛哞哞叫,路上的狗兒也在叫。
外頭很熱鬧,顯得院子靜悄悄。
干柴噼里啪啦燃燒,楚悠盯著跳躍火光,用火鉗撥弄了幾下。
奇怪。
三個月前,她一直獨自生活,以前也沒覺得院子這么安靜。
“嚶嚶~”毛茸茸的狗頭蹭過來。
楚悠彎起眼睛:“大黃真乖,今晚給你煮肉吃。”
說著,她起過燒水,從手環里取出一大塊妖獸肉。
大黃烏溜溜的小眼睛瞪圓,前腿趴在地上坐跪伏狀,焦急地嚶嚶叫。
不要啊!它不要吃女主人做的飯!
剛被撿回來時,它還疑惑自家主人怎么會紆尊降貴下廚,后來楚悠給它做了一頓“狗飯”。
它才知道世上竟有吃完能看見走馬燈的廚藝。
楚悠把肉三兩下切好丟下鍋,在菜筐里挑挑揀揀,順眼的都往里扔,并抽空撫摸狗頭。
“好啦別急,很快就做好了。”
鐵鍋咕嘟咕嘟,顏色逐漸詭異可疑。
“嚶嚶……”狗命休矣。
*
楚悠一個人吃完晚飯,洗干凈碗。
大黃似乎吃撐了,趴在屋里一動不動。
下午她問玄離有什么喜好,鳶戈和伏宿想了很久,最終鳶戈不太確定道:
“主子桌上偶爾會放一碟梅花糕,也許喜歡吃。”
這是很尋常的糕點,街邊鋪子都能買到。
離生辰還有三日,楚悠打算學會梅花糕的做法。
她提著一籃昨日挖的嫩筍,敲開了隔壁趙嬸子家的門。
趙嬸子是村里手藝數一數二的婦人,做得一手好面食。
得知來意,她熱情幫忙,細致講解了做法,并讓楚悠明日白天過來,親手帶她做一遍。
楚悠記下做法,表達謝意后回到小院。
夜色已深,差不多是平時睡覺的時間了。
院子里靜悄悄,屋里亮著她離開時點上的燈。
小山村的夜既長又靜謐,楚悠沐浴完晾干長發,依然沒等到玄離回來。
臨窗長榻上新添了一張小方幾。
那原本是玄離的睡榻,成婚后空置下來,成了楚悠窩著看話本的地方。趴著看或躺著看都容易腰酸手酸,沒過兩天,玄離就購置了一張方幾擺在這。
方幾上堆了很多新舊不一的話本。
楚悠坐進抱枕堆里,撿了最新的一本,撐著小桌翻閱。
書頁上的字像干巴巴的方塊,接二連三往眼眶里擠。
囫圇看了半本,她揉揉眼睛,望向院門。
楚悠收回視線繼續翻書。
燭火靜靜燃燒,撐臉的手一點點往下滑。
她又做夢了。
夢里的她推開家門,爸媽和妹妹圍坐在餐桌,聊著妹妹在學校發生的趣事。
“好香!”楚悠快步走過去,撒嬌道,“吃飯也不等我。”
餐桌上的三人仿佛沒聽見她說話,繼續著話題。
無論楚悠說什么,都不曾有人看過來一眼。
“媽?”她試探性晃了晃母親的手臂。
眼前場景坍塌破碎,楚悠一腳踏空。
再睜開眼,又看見了熟悉的、黯淡的天空。
曾經的隊友們帶齊裝備,有說有笑走在前面。他們腳步越走越快,將楚悠遠遠甩在身后。
她努力邁步追趕,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淡。
楚悠在睡夢中無意識蹙眉,呼吸急促。
“別走……”
溫熱掌心貼上冰凉臉龐,她下意識貼得更緊,尋求熱源。
腰間忽然一緊,她被抱入懷中,對方步子很穩。
嗅到熟悉氣息,楚悠摟住他的脖頸,半夢半醒囈語:“……你回來了?”
“怎么不回床榻上睡?”
她摟的更緊,聲音含糊:“在等你。”
玄離腳步一頓,“往后不必等,你困了先睡。”
楚悠聽懂了言外之意。
像今夜這樣的晚歸,以后會經常發生。
不等她說什么,玄離又道:“廬陽多溫泉,明日啟程,去小住幾日。”
*
北境有三洲,廬陽洲占地最廣,主城名廬陽。
次日出行用的是上次去東陵城的車輦。
鸞鳥從云海上方飛掠而過,午后便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
廬陽城外蒼翠青山環繞,云霧繚繞間,碧瓦紅墻的建筑群坐落山腰,將大片溫泉圈入其中。
楚悠沒想到是在這樣的地方小住幾日。
玄離像是對這里很熟悉,帶著她穿過曲折亭廊,走了幾段精心堆砌的蜿蜒石道,來到一處清幽庭院。
庭中一步一景,花草被人精心侍弄過,亭臺水榭處處華美。
寢屋的布置同樣精致華美,博山爐染著淡雅香氣。
楚悠推開窗,溫熱霧氣撲面。
窗外有大片溫泉,白霧裊裊,泉邊栽種終年不敗的花樹。
景色很美,卻打消不了心頭的疑慮。
這次出行太突然了,加上玄離最近的反常,她直覺有什么大事發生。
“玄離,為什么要突然來這里小住?”
玄離負手立于窗前,不答反問:“喜歡此處嗎?”
她點點頭:“景色很漂亮。”
“此處是我的私產,既然喜歡不妨多住一段時日。”
楚悠驚詫道:“這座山上的建筑都是?”
玄離輕笑不語。不止這座山,方圓千里都是他的地界。
“我這幾日有事需處理。此處有仆從,需要什么同他們說。”
他輕撫楚悠的面龐,指腹下移,輕輕摩挲唇瓣:“不要亂跑,在這等我回來。”
風吹過,溫熱白霧被吹入窗內,模糊了兩人的神情。
楚悠怔了怔。
或許是上次在東陵城太美好,在來的路上,她理所當然期待這次行程。
“晚兩天……等后天再走行嗎?”
至少過完兩人成婚后的第一個生辰。
這段時間他身上種種異常,她從沒過問干涉,這是頭一回開口。
玄離揚手揮散霧氣,“為何?”
“你說過來小住,把我自己扔在這。”楚悠勾住他的手指,“不能陪我兩天嗎?”
清麗的眉眼浸著笑,仰頭望他。
溫熱皮膚相貼,玄離捏住她的指尖,無意識揉捏幾下。
正欲開口,腰間所佩的玉簡亮起。
他面色一沉,松開楚悠的手,只簡短留下一句:
“等我回來。”
話音還未落下,身影已消失離去。
*
十四洲內,每洲都設有供歷代帝主居住的行宮。
自從百年前帝主棄十四洲入極西魔淵,各處行宮都已空置,陸續被世家視為私產。
廬陽行宮如今歸鐘離家所有。
鐘離庚擁著貌美月姬,被一群世家公子前呼后擁,一行人浩浩蕩蕩上了山。
“鐘離兄大氣!帶咱們來開眼界!”
“早就聽聞行宮內靈泉菁純,我可要泡個痛快。”
“在下還從未來過行宮,果然是瓊樓玉宇,處處富麗。”
鐘離庚搖著法器寶扇,笑容不屑又得意:“瞧你們,不就是行宮靈泉。我爹和我大哥有要事出門去了,痛痛快快放開了玩。”
公子哥們又是一番吹捧。
走過最后一段玉階,古樸恢宏宮門屹立。
兩隊玄衣守衛肅然守在門前。
鐘離庚寶扇輕搖,漫不經心亮出鐘離家二少主的玉令。
守衛巋然不動。
有人皺眉呵斥:“不長眼的東西,還不快迎二少主?”
鐘離庚表情一沉,懷中月姬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卻強忍不敢呼痛。
“你們是死了不成?認不出小爺是誰!”
玄衣守衛忽然看過來,目光冰冷漠然,其中一人戴惡鬼銅面,看得鐘離庚心頭一突。
上次來,守衛似乎不是這批人。還有那副銅面,好眼熟……
“噗嗤!”
一簇血花從鐘離庚心頭穿過。
他不可置信倒地,氣絕之際,終于想起這副銅面的來歷。
極西魔尊手下的九境高手,鬼面奎。
死寂彌漫片刻,有人崩潰驚叫:“死、死了!二少主死了——”
又是噗嗤一聲,驚叫的人也死了。
須臾間,宮門外的地磚被血染透。
月姬癱在地上,看著越來越近的刀刃,驚恐的淚不斷滾落。
鬼面奎忽然想起尊上離開的命令。
在看好夫人不讓她離開的前提下,盡可能滿足她的要求。
今天,侍奉的人說夫人想找一個會做梅花糕的廚子。
但行宮內這批人,都是魔淵調來的,做飯的廚子生于魔淵,不會做十四洲的點心。
鬼面奎揚手叫停手下的人,銅面后的眼睛盯著月姬,“是否會做梅花糕?”
刀刃停在面前,月姬哆嗦點頭:“會、會……妾幼時家中開過糕餅鋪,會做,會做……”
他滿意點頭,“把她送去給夫人。”
*
楚悠無所事事泡了兩天溫泉。
發現這里除了漂亮,實在很無趣。
仆從不少,但個個都恭敬得不得了,想找個人說話都難。
而且無論走到哪,身后一定有幾個仆從跟著。
好像生怕她跑了。
她試著按趙嬸子教她的配方自己做梅花糕,做出一堆不成形的團子。
楚悠挨個戳散團子們,長長嘆氣時,仆從帶來一位娉婷女子。
說是請來的廚娘,會做梅花糕。
她柔聲細語講解,親手示范,教得很細致。
兩人在廚房里待了大半日,見楚悠很好說話,只是廚藝很爛,她也逐漸放松,時不時閑談幾句。
做毀好幾輪,又一籠梅花糕出爐,糕體總算成型。
楚悠小心翼翼將干梅花點綴在每塊糕點上,再將它們裝入食盒。
月姬長舒一口氣,柔聲道:“夫人真用心,收到之人定會歡喜。”
“多虧了你,我第一次做出這么好看的東西。”
“妾幼時家中開了家糕餅鋪,自小就學,夫人剛學就能做好,已經很厲害了。”
楚悠蓋上食盒,笑道:“那你家的鋪子,生意一定很好。是開在廬陽城里嗎?等過幾天下山,我去嘗嘗。”
月姬輕輕搖頭:“許多年前家中變故,鋪子賣了,原來的位置也換做了寶器閣。”想起行宮門前的血以及最近聽見的種種風聲,她遲疑道,“夫人是從別處來此小住吧,還是遲些再下山……廬陽洲內不太平。”
“不太平?”
“前陣子東陵城邀月節,有魔修流竄,鬧得人心惶惶。廬陽洲內開始戒嚴,可我瞧這陣仗……不像普通魔修流竄。妾還聽說,五大世家的家主天驕們,都到廬陽洲來了。”
暮色西沉,最后一縷夕陽隱入群山。
楚悠帶上食盒,穿過曲折亭廊,徑直來到高聳的朱紅巨門前。
玄衣守衛肅穆立在門前。
她五感敏銳,嗅到了似有似無的血腥氣,剛才那位廚娘身上也有。
“夫人。”鬼面奎垂首行禮。
楚悠藏好情緒,淺笑道:“聽說廬陽城晚上很熱鬧,我下山看看。”
鬼面奎寸步不讓,“主子離開前吩咐過,在他回來前,夫人不能下山。”
“理由?”
他不答,語氣依然恭敬:“夫人請回。”
楚悠一步又一步,走到他面前,面上帶笑:“如果我一定要出去呢?”
鬼面奎握緊腰側刀柄,垂首道:“如果夫人執意下山,請恕屬下得罪。”
暮色散去,夜幕籠罩行宮。
山間冷風一吹,寒氣鉆進骨頭縫。
楚悠面無表情地想——
原來不是小住,是要把她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