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融融,溫泉池白霧裊裊。
楚悠泡溫泉時不喜歡周圍有人,負責近身侍奉的侍女們守在長廊下閑聊。
“沒想到,凡人也能入尊上的眼,竟從魔宮調了這么多人侍奉。”
“天真。你沒看見奎大人和玄衣衛都在這?說是侍奉,倒不如說看守。”
“一個凡人,用得著這么多人手嗎?”
惡鬼銅面忽然出現在廊下。
“說得很高興?”
侍女們跪倒一地,臉上血色褪盡,垂首不敢多言。
鬼面奎冷笑,晃了晃鋒利的玄鐵指套,“想活久點,就學會管好嘴。”
他側耳聽了片刻,溫泉方向偶爾有水聲。
里頭是尊上夫人,他也不好放出五感窺探。
“夫人進去多久了?”
一人戰戰兢兢答:“半、半個多時辰。”
鬼面奎與手下的玄衣衛都是男子,溫泉附近是沒有安排看守的。
“你,進去看看。”他隨意指了個人。
被指到的侍女顫抖爬起,快步走向溫泉所在。
沒一會,那頭傳來侍女驚叫:“夫人不見了!!”
鬼面奎眼神一沉,轉瞬出現在溫泉旁。
偌大池子里空無一人,岸邊花樹系了根紅繩,吊著條活魚,尾巴剛好能碰到水面,時不時板動幾下,魚尾拍擊水面發出聲音。
侍女跪伏在地:“晚膳前,夫人在花園池子里撈了幾條魚……”
山上靈氣濃郁,池子里的魚有不少成了精。
被吊在這半個多時辰還活蹦亂跳,拍得水花四濺,像在嘲笑。
鬼面奎立刻給玄離傳音,但石沉大海。
他轉而向所有玄衣衛下達指令——
搜山。
他還不信了,一個沒有入道的凡人,能出的了山腳結界。
*
楚悠毫無阻礙穿過了山下結界。
一刻不停趕到廬陽城內,已月上中天。
比起東陵城,廬陽城更是繁華,高樓林立、虹橋勾連。
甫一入城,她就感到了暗流涌動的氣氛。
城池上方不斷有飛行法器掠過,都去往同一方向。而他們去的方向,和去盤鎮的方向一樣。
她找人問路,很快找到城內的千里陣。
千里陣收費按傳送距離,只要給夠靈石,十四洲內皆可去。
楚悠掃了眼計費牌,拿出一袋沉甸甸靈石遞給守陣人,“我去盤鎮。”
守陣人打量一眼,見是個凡人,搖搖頭:“小姑娘,東陵城范圍內千里陣中斷,不知何時恢復,你過幾日再去吧。”
溪石村和盤鎮都屬東陵城。
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結果。
她道了聲謝,轉身進了旁邊租賃出行工具的鋪子。
一袋靈石放在柜面,“掌柜,我有急事,想租速度最快的。”
掌柜掂了掂靈石,瞇起眼睛打量楚悠,“倒是有,就怕速度太快,你受不住。”
楚悠表示知曉。
掌柜不再勸說,要了一筆租金和一大筆押金后,牽來一匹四蹄踏火,毛發雪白的靈駒。
靈駒載著楚悠騰空而起,四蹄生風急飛離去。
秋夜的風涼薄,像刀子亂刮。
地面的風景飛速縮小、倒退。
如果是修者,可以撐開防風結界,但她沒有靈力,只能伏在靈駒背上,盡量避開冷風。
比這惡劣的環境她見過很多,倒也不算很難挨。
周圍安靜極了,唯有呼呼風聲。
楚悠的手腳臉頰冰凉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月開始西沉。
靈駒速度緩下來,啼鳴一聲停在路旁,在原地轉了個圈又打響鼻。
楚悠緩了緩僵冷的四肢,翻身下來,見前面就是盤鎮,遠遠都能看見萬春堂了。
“怎么不走了?”她試探性拽著韁繩,帶靈駒往前兩步。
韁繩拉直,靈駒像被無形之力阻隔在原地。
“結界……”楚悠沉默一會,將它栓在樹上,扭頭走向盤鎮。
夜風刮過,一個爛竹婁在街上滾動。
偌大鎮子黑沉沉,寂靜到蟲鳴都無,仿佛是座空鎮。
她從手環里拿出水囊,喝了幾口后,踏上了回溪石村的路。
這條路楚悠走了無數次。
她安靜走著,影子長長拖在身后。
月一點點西沉,影子越來越淡,村子越來越近。
平時這個時候,趙嬸子家的雞該叫第三輪了,李二哥家的狗會跟著吠,引得村里的狗叫成一片。
但什么聲音都沒有。
不遠處的村子籠罩在群山的陰影中,寂靜得可怕。
楚悠慢慢走向村口,踏上村中小道。
空氣蕩開水波紋路,仿佛穿過了某種不存在的屏障。
煙塵、血腥氣、焦糊氣息撲面而來。
眼前的景象忽的變了,往日僻靜祥和的村子蕩然無存,青山傾倒,當初成親所拜的槐樹攔腰折斷,村尾的小院只剩殘垣。
地面陣法鋪了一重又一重,機關傀人炸開,幾乎映亮整片天。
兩撥人斗得你死我活。
楚悠怔怔站在原地,看見了很多熟悉的臉。
“數月不見,還是這么不禁打啊!”
伏宿滿臉邪佞血腥的笑,一柄長槍在手,挑起修者衣襟摜在地面,尖刃穿透心臟。
鳶戈似一道鬼影穿行在正道修者間,手中短刃飛舞,帶起許多血花。
季凡也在,照夜劍挑開鳶戈的短刃,又單手抗下伏宿長槍,連殺三個魔修。
蘇蘊靈被一群修者護住,掌心托著碧藍純凈的寶珠,不斷施展醫術,救治傷者。
無人在如此混亂的情況下,注意到后方多了個凡人。
楚悠的視線越過人群,精準看見了玄離。
他身旁緊隨一只高如小丘的魔獸,吼聲似雷鳴,一口吞了好幾個修者。
一位白衣修者持劍刺向他,楚悠下意識向前幾步。
玄離看也沒看,手掌虛虛落在他的頭頂,修長手指一攏,修者瞬間炸成血霧。
他閑庭信步穿行,任何靠近的修者非死即傷。
有人大喝:“季小劍仙,這魔頭根本沒受傷,是故意誘我等到此!勿要戀戰!”
“此處設了陣又布下結界,速速破陣!”
“不好!這魔頭要搶圣女!”
最后一聲大喝石破天驚。
玄離唇邊勾起譏諷弧度,揚手擊飛阻攔的人,放出周身威壓,五指一攏,蘇蘊靈似落入他手中。
“蘊靈!”季凡眼睛幾乎噴火,折身一劍劈下。
玄離憑空抽出一把血紅長劍,洶涌魔氣四溢,將季凡連同其他修者逼退數丈。
“廢物。”他漫不經心撣了撣衣袖。
蘇蘊靈被定身術控制在玄離身后,眼含淚光:“同族相殘,十四洲遍地戰火……還請尊上放下百年前舊怨,重回帝宮,回歸正道,不要一錯再錯了。”
“圣女無需同這魔頭多言,自甘墮魔,早已不是我十四洲帝主!”
一位宗門家主滿眼仇恨沖來。
玄離輕聲一笑,隨手擰斷他的脖子,甩去血珠,慢條斯理道:“重歸正道?我即正道。”
月落日升,曦光從殘缺山坳灑向村莊。
光落在楚悠眼里,很刺眼,眼眶酸澀發脹。
新的一天。今天,是她和玄離的生辰。
手環里還放著準備當生辰賀禮的食盒。
但她來得好像不是時候。
玄離掃了眼狀態不佳的世家修者們,正要下令一個不留,目光忽然一滯。
有人敏銳注意到他的視線,回身看去,發現后頭竟悄無聲息多了個人!
“沒玉牌也沒穿世家弟子服,這是哪家修者?”
“等等……這是個凡人!”
“村里的凡人不是死光了,這又是哪冒出來的?”
最近的修者冷面呵斥:“速速離開,這不是凡人該來的地方!”
死光了這三個字扎進耳朵里。
楚悠慢慢看了一圈只剩殘垣斷壁的村子。
走之前,不是這樣的。
這里有碎嘴但熱心的鄰里,有和藹的村長,有村尾那座屬于她的小院。
是她的家。
但是現在,原本屬于她家的地方,站了一堆不認識的人,剛成婚不足一月的夫君是書中的滅世反派,當著她的面,在搶白月光。
即使書中多了個路人角色,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
就好像從前,再怎么努力也無法阻止那場慘劇。
她平靜到有些麻木:“你們站的地方,是我的家。”
對陣的眾人愣住。
季凡抓住這片刻時機,一劍劈落,欲救走蘇蘊靈。
玄離抬劍相抗,銀光交錯,轉眼間已經對了好幾劍。他看向楚悠所在方向,沉聲道:“過來!”
楚悠像剛學會行動的木偶,僵直轉身,邁出一步。
兩步、三步……越跑越快。
淡綠飄帶與松散發髻揚起決然弧度。
玄離臉色驟變,下意識向前掠去。
然而季凡與世家修者趁機開打,要救回圣女。
剎那間,理性已占據上風,玄離硬生生止住身形,回身喝道:“鎮淵、伏宿!”
楚悠在離開結界前,緩緩回頭望了一眼。
恰好看見她的夫君回頭選擇了旁人。
心中的某一塊像是塌了下去,空落落的。
她轉過身,這次沒再回頭,越跑越快,將這個村子遠遠留在了身后。
趕了整夜路的身體本該很疲憊,但楚悠一點也感受不到,腦袋像蒙了層霧,把所有情緒隔絕在外。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離開。
離開這里,再找一個偏僻安靜的地方過日子,忘掉一切,就像忘記從前的噩夢一樣,不要再和書里的重要角色產生關聯。
“夫人!”
伏宿帶著猙獰魔獸急奔趕來,攔在楚悠面前。
“夫人聽我解釋,尊上不是故意要瞞您,只是今日危險,怕您被誤傷所以才——”
楚悠木然打斷:“不想聽,讓開。”
伏宿訕訕住口,用手肘懟了一下旁邊的魔獸。
它體型迅速縮小,變回楚悠熟悉的模樣,使勁晃尾巴,用腦袋拱她的小腿:“嚶嚶~主人別走……”
楚悠:“……”
她忽然有些想笑。夫君是假的,連家里的狗都是假的。
當初把魔尊坐騎撿回來,并取名大黃的時候,玄離在想什么?
楚悠無端想起,初次中縛心藤,她問起玄離覺得她怎么樣。那時,玄離給的回答是——
“是我平生所見,最奇特之人。”
當初誤以為是表達喜歡。現在想來,大約是在說她好騙、愚蠢。
窄刃長劍緩緩抽出。
楚悠斂去所有表情,平靜道:“我不想殺認識的人。所以,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