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瀾在掖庭獄中拋出的“有證據(jù)、知真兇”之言,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雖未立刻激起驚濤駭浪,卻在暗處悄然蕩開漣漪。
那送飯的老宦官自那日后,送來的飯食雖依舊粗糲,卻再無異味,偶爾甚至多了一碗不見油星卻滾熱的菜湯。他依舊沉默,但每次放下食盒的動作,似乎比往常慢了半拍,渾濁的眼睛在沈青瀾臉上停留的時間,也長了那么一瞬。
沈青瀾心領(lǐng)神會,卻不動聲色。她不再提及案情,反而在某些時候,會對著那方寸通風(fēng)口透進的天光,低聲吟誦幾句佛經(jīng),或是用指尖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輕輕劃寫幾個看似無意義的字符。她在傳遞一種信號——她沉靜,并未因冤屈而崩潰;她有所恃,并非毫無還手之力。
她在等待,等待這微小的變化引起真正能左右局勢之人的注意。
與此同時,靖王府聽雪閣內(nèi),燭火徹夜未熄。
蕭景玄面前攤開的,不再是風(fēng)花雪月的詩篇,而是一張密密麻麻寫滿人名、關(guān)系、事件的素箋。洛風(fēng)垂首立于下首,低聲稟報著:
“殿下,查清了。李才人宮中有個名喚‘彩珠’的宮女,與長春宮柳嬤嬤是同鄉(xiāng)。事發(fā)前三日,彩珠曾以探親為由出宮半日,回宮時攜帶了一個新的香囊,經(jīng)我們的人暗中查驗,那香囊的夾層里,殘留有極微量的‘醉芙蓉’花粉。而李才人日常用的香丸,正是由彩珠負(fù)責(zé)保管和填充。”
蕭景玄指尖輕叩桌面,發(fā)出規(guī)律的輕響:“彩珠……柳嬤嬤……線索倒是清晰。但僅憑此,不足以撼動長春宮,她們完全可以推出彩珠頂罪。”
“是。而且沈姑娘那邊……”洛風(fēng)面露憂色,“掖庭獄看管極嚴(yán),我們的人雖買通了一個送飯的老宦官傳遞消息,但想要進一步動作,難如登天。孫宦官等人,怕是很快就會再次提審,屆時若動用……恐沈姑娘難以支撐。”
蕭景玄眸色深沉如夜。他深知后宮構(gòu)陷的手段,有時無需酷刑,漫長的囚禁和精神壓迫便足以摧毀一個人的意志,甚至迫其“認(rèn)罪”。他不能讓沈青瀾陷入那般境地。
“不能等他們動手。”蕭景玄緩緩起身,走到窗邊,望著皇城方向,“我們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能讓父皇不得不親自過問此案的契機。”
他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閃:“洛風(fēng),兩件事。第一,讓我們在都察院的人,明日早朝時,上一道奏折,不必明指李才人案,只彈劾內(nèi)宮管理松懈,近來流言紛擾,竟有涉及西域禁藥之傳聞,恐損天家顏面,動搖宮闈安寧,請陛下徹查宮禁,肅清源頭。”
“第二,”他聲音壓低,帶著一絲決斷,“將我們查到的,關(guān)于劉保在外強占民田、逼死人命的幾樁鐵案,以及其與王家?guī)讉€旁支子弟往來的部分證據(jù),‘漏’給齊王的人知道。記住,要做得像是他們自己費盡心力查到的。”
洛風(fēng)先是一怔,隨即了然。殿下這是要驅(qū)虎吞狼,禍水東引!都察院的奏折是敲山震虎,讓陛下注意到宮闈不寧;而將劉保的罪證漏給齊王,以齊王如今急于扳倒太子的心態(tài),必定會如獲至寶,拼死攻訐,屆時朝堂大亂,誰還會緊緊盯著一個掖庭獄中的小宮女?更何況,劉保案與李才人案若都牽扯到長春宮……
“屬下明白!這就去辦!”洛風(fēng)精神一振,領(lǐng)命而去。
蕭景玄獨自立于窗前,夜風(fēng)吹動他的衣袂。他知道這是一步險棋,可能引火燒身,但他必須將水?dāng)嚋啠拍転樯蚯酁憼幦〉揭痪€生機,也為他自己創(chuàng)造雷霆一擊的機會。
翌日,朝堂之上。
果然風(fēng)起云涌。都察院御史率先發(fā)難,雖未點名,但“西域禁藥”、“宮闈安寧”等詞一出,龍椅上的永和帝臉色便沉了下來。他近年雖漸趨昏聵,但對涉及皇室尊嚴(yán)和自身安全之事尤為敏感。
緊接著,齊王黨羽仿佛約好了一般,接連出列,慷慨陳詞,將劉保在外橫行不法、草菅人命的罪證一一呈上,更是隱隱將矛頭指向其背后的王家,言辭激烈,要求嚴(yán)懲不貸,以正朝綱。
太子一系官員猝不及防,倉促應(yīng)戰(zhàn),雙方在御前吵得不可開交。永和帝被吵得頭疼欲裂,心中怒火翻騰。他厭惡朝臣結(jié)黨攻訐,更厭惡這些齷?事被擺到明面上來!劉保的事他早有耳聞,只是礙于淑妃和王家的情面按下不提,如今被齊王這般撕扯開來,讓他顏面盡失。
“夠了!”永和帝猛地一拍御案,怒喝道,“朝堂之上,吵吵嚷嚷,成何體統(tǒng)!劉保既已伏法,其罪孽自有公論!至于宮闈之事……”他冰冷的目光掃過下方噤若寒蟬的臣子,“朕自有分寸!退朝!”
皇帝拂袖而去,留下一眾心思各異的朝臣。
然而,風(fēng)暴并未因退朝而平息。永和帝回到養(yǎng)心殿,余怒未消。都察院的奏折,齊王的攻訐,像兩根刺扎在他心里。他隱隱感覺,這背后似乎有一張網(wǎng),而李才人中毒之事,恐怕并非簡單的妃嬪爭風(fēng)。
“去,把近日掖庭獄關(guān)于李才人一案的卷宗,還有那個叫沈青瀾的宮女的供詞,給朕拿來。”永和帝揉著額角,沉聲吩咐身旁的心腹大太監(jiān)。
掖庭獄中,沈青瀾迎來了第二次審訊。
依舊是孫宦官主審,但此次,旁邊多了一位記錄文書,神色更為嚴(yán)肅的老宦官,沈青瀾認(rèn)出,那是常在皇帝身邊伺候的副總管太監(jiān),馮公公。
馮公公的到來,讓孫宦官的氣勢明顯收斂了許多。
“沈青瀾,上次你所言,柳嬤嬤曾于事發(fā)前巡查佛堂,可有實證?除你之外,還有何人看見?”孫宦官問道,語氣平和了不少。
沈青瀾心知轉(zhuǎn)機或許已至,依舊維持著恭謹(jǐn)卻不失鎮(zhèn)定的姿態(tài):“回公公,當(dāng)日陳嬤嬤亦在佛堂,柳嬤嬤巡查乃奉懿旨公開行事,往來宮人皆可見證。奴婢只是據(jù)實陳述,不敢妄言。”
馮公公抬起眼皮,看了沈青瀾一眼,聲音尖細(xì)平穩(wěn):“你說你不知醉芙蓉,那日香球碎裂,你可曾靠近細(xì)看?”
“奴婢未曾。”沈青瀾回答得清晰果斷,“奴婢當(dāng)時正在佛龕后方擦拭,聞聲回頭,只見香粉已潑灑在地。奴婢恐污了佛前,本想上前,但見李才人已在宮人攙扶下起身,且神色不悅,奴婢便未再靠近。此事,陳嬤嬤可為奴婢作證當(dāng)時位置。”
她再次強調(diào)陳嬤嬤,并將自己置于一個“想幫忙但未敢上前”的合情合理的位置。
“哦?”馮公公慢條斯理地放下筆,“咱家聽聞,你原是罪臣沈文淵之女,博覽群書,見識不凡。竟也不知這醉芙蓉?”
這話暗藏機鋒。沈青瀾心中凜然,知道這是在試探她是否因家學(xué)淵源而懂得這些偏門之物。
她抬起眼,目光澄澈,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悲涼與自嘲:“馮公公明鑒。家父教導(dǎo),讀的是圣賢書,明的是忠君愛國之理。至于西域奇毒,莫說奴婢,便是家父在時,恐怕也聞所未聞。沈家之冤,天日可鑒,奴婢入宮為奴,只求茍全性命,安敢再涉足此等陰私詭譎之事?”她巧妙地將話題引回沈家冤案,既撇清了自己知曉毒物的嫌疑,又暗指構(gòu)陷她之人其心可誅。
馮公公深深看了她一眼,未再言語,只是示意記錄官將供詞記下。
審訊并未持續(xù)太久。馮公公的到來,更像是一種姿態(tài),一種來自更高層面的關(guān)注。
當(dāng)沈青瀾被帶回囚室時,她看到那送飯的老宦官遠遠站在甬道盡頭,對著她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她知道,蕭景玄在外面的運作起了效果。皇帝的目光,已經(jīng)開始投向這片陰暗的角落。
她回到囚室,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輕輕舒了一口氣。腕間的鐐銬依舊沉重,但她的心,卻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安定。
這盤棋,還未到終局。但她已不再是孤軍奮戰(zhàn),那高墻之外,有人正與她遙相呼應(yīng),共同撥動著命運的絲線。凰鳥于飛,必先歷經(jīng)風(fēng)雨,而這囹圄之中的智弈,正是她逆襲之路上,不可或缺的淬煉。真正的雷霆,或許就在下一刻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