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夜。
尚宮局藏書閣的燭火燃至三更。
沈青瀾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將手中那卷永和十二年的科舉名錄小心放回書架。她已經在這里連續整理了三個日夜,灰塵沾滿了淺綠色的宮裝袖口,指尖也因為頻繁翻閱泛黃的紙張而微微發黑。
但這一切都值得。
三年來,她第一次如此接近父親蒙冤的真相。藏書閣中這些積壓的卷宗,像是被時光遺忘的碎片,卻拼湊出了永和十二年那場科舉風波的全貌。
“沈姐姐,你還在啊?”
云裳端著一盞新燭進來,見她仍在忙碌,忍不住輕聲道:“都三更了,該歇息了。林尚宮若知道你這般拼命,又要說你不合規矩了。”
沈青瀾抬頭,露出一個疲憊但溫和的笑容:“就快整理完這一架了。云裳,你怎么也還沒歇息?”
“我值夜呢。”云裳將燭臺放在桌上,湊近些壓低聲音,“姐姐,你今日可要小心些。我聽說林尚宮午后去了鳳儀宮,回來時臉色很不好看。”
沈青瀾心中一動:“鳳儀宮?皇后娘娘不是還在禁足中嗎?”
“禁足是不假,但總有人能進出。”云裳聲音更低了,“我瞧見林尚宮回來時,手里多了個錦盒,不知是什么。”
正說著,外頭傳來腳步聲。兩人立即噤聲。
來的是個中年女官,面容嚴肅,是林尚宮的心腹,姓孫。
“沈女史,”孫女官掃了一眼滿屋的卷宗,眉頭微蹙,“林尚宮讓你去一趟正堂。”
“現在?”沈青瀾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色。
“就現在。”孫女官語氣不容置疑,“快些,莫讓尚宮久等。”
云裳擔憂地看了沈青瀾一眼。沈青瀾對她微微搖頭示意無事,整理了下衣襟,隨孫女官走出藏書閣。
夜色中的尚宮局安靜得有些詭異。廊下的宮燈在秋風中搖曳,將影子拉得很長。沈青瀾心中警醒,手不自覺摸向腰間——那里藏著蕭景玄給她的匕首。
正堂內,林尚宮端坐主位,面前攤開幾本賬冊。她抬眼看了沈青瀾一眼,淡淡道:“坐。”
沈青瀾依言在下首坐下:“不知尚宮深夜召見,有何吩咐?”
“你入宮三日,覺得尚宮局如何?”林尚宮不答反問。
“規矩嚴明,各司其職。”
“規矩嚴明?”林尚宮輕笑,“那你說說,尚宮局的規矩是什么?”
沈青瀾垂眸:“恪盡職守,謹言慎行,忠于職事,不涉紛爭。”
“說得好。”林尚宮合上賬冊,“那你可知,你如今在做的,已經違背了規矩?”
“下官不知。”
“藏書閣的卷宗,涉及朝中機密,豈是你一個新入宮的女官可以隨意翻閱的?”林尚宮聲音轉冷,“更何況,你翻閱的那些,多是永和十二年的舊檔。沈女史,你究竟想查什么?”
這話問得直白而犀利。
沈青瀾心中警鈴大作,面上卻不動聲色:“下官只是奉命整理典籍,并未特意翻閱某一年的卷宗。尚宮若不信,可派人查驗,下官整理過的卷宗皆有記錄。”
“記錄可以做,人心卻難測。”林尚宮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沈青瀾,本宮知道你是誰。沈文淵的女兒,靖王舉薦的人。但你也要明白,進了這尚宮局,就要守尚宮局的規矩。有些事,不該問的別問,不該查的別查。”
她俯身,聲音壓低:“皇后娘娘讓我轉告你:安分守己,方能長久。若再執迷不悟,你父親的下場,就是你的前車之鑒。”
赤裸裸的威脅。
沈青瀾袖中的手微微收緊,抬起頭時,眼神卻依然平靜:“下官謹記尚宮教誨。但下官以為,整理典籍是本分,查閱卷宗是職責。若連這些都不能做,下官不知這尚宮局女官,還有何意義?”
“好一個伶牙俐齒。”林尚宮盯著她看了片刻,忽然笑了,“罷了,本宮也只是提醒你。既然你堅持,那就繼續整理吧。不過……”她頓了頓,“從明日起,藏書閣的卷宗,每整理一批,需先報我過目,方可歸檔。”
這是要監控她查閱的內容了。
沈青瀾心中了然,面上恭敬應道:“下官遵命。”
“退下吧。”
走出正堂時,秋夜的涼風撲面而來。沈青瀾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怒意與寒意。李皇后雖然被禁足,但她在宮中的勢力依然根深蒂固。而自己的一舉一動,顯然都在對方的監視之下。
回到住處時,云裳已經備好了熱水。見沈青瀾神色凝重,她低聲問:“姐姐,林尚宮為難你了?”
“無妨。”沈青瀾洗去手上的灰塵,“云裳,你可知道,宮中除了尚宮局,還有哪里存有永和十二年的舊檔?”
云裳想了想:“應該還有內侍省的檔案庫、禮部的舊檔房,不過那些地方尋常女官進不去。”她忽然想起什么,“對了,還有一處——冷宮。”
“冷宮?”
“嗯。”云裳點頭,“冷宮里住著不少前朝的老嬤嬤、老太監,有些人當年就在各司當差。我聽說,有位蘇嬤嬤,在尚宮局待了三十年,永和十二年時已經是五品典籍了。后來不知犯了什么事,被打發去了冷宮。”
蘇嬤嬤?沈青瀾心中一動。蕭景玄給她的玉佩,正是讓她在危急時去冷宮找一位姓蘇的老嬤嬤。
“這位蘇嬤嬤,如今還在冷宮?”
“在的。”云裳道,“不過冷宮那地方……晦氣得很,尋常人都不愿去。姐姐你問這個做什么?”
“只是好奇。”沈青瀾岔開話題,“時辰不早了,歇息吧。”
躺在床榻上,沈青瀾卻毫無睡意。她想起蕭景玄的囑咐,想起父親蒙冤的卷宗,想起林尚宮那帶著威脅的話語。
這條路,比她想象的更難走。
但,她不會退縮。
**
同一時刻,靖王府。
書房內的燭火同樣燃至深夜。蕭景玄面前攤開一封密信,是玄七從宮中傳來的。
“沈女官入宮三日,已遭林尚宮警告。林氏今日曾赴鳳儀宮,歸來后對沈女官施壓。沈女官應對得體,暫未授人以柄。另,沈女官正在查閱永和十二年舊檔,進展順利。”
蕭景玄看完,將密信湊近燭火焚毀。跳躍的火光映著他冷峻的面容。
“殿下,”侍衛在門外稟報,“周尚書求見,已在偏廳等候。”
這么晚了?蕭景玄眸光微凝:“請周尚書到書房來。”
片刻后,周延年匆匆而入。這位素來沉穩的禮部尚書,此刻眉頭深鎖,神色凝重。
“周尚書深夜來訪,可是有要事?”
“殿下,”周延年壓低聲音,“今日午后,太子召見了兵部尚書和幾位武將,商議北疆防務之事。據下官所知,太子有意推薦自己的舅父、鎮北將軍王崇山總領北疆軍務。”
蕭景玄眼神一冷:“王崇山?此人好大喜功,治軍無方,當年在北疆就曾因冒進而損兵折將。若讓他總領北疆軍務,恐生禍端。”
“正是。”周延年憂心忡忡,“但太子一黨勢力正盛,若真在朝堂上提出,恐怕……難以阻止。”
“未必。”蕭景玄走到輿圖前,“北疆軍務,關系社稷安危,父皇不會輕易點頭。況且,王崇山當年在北疆的敗績,朝中老臣都還記得。”
他轉身看向周延年:“周尚書,我需要你聯絡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在朝堂上陳明利害。另外……”他頓了頓,“我收到消息,北疆幾個部落近日異動頻頻,恐怕不久就有戰事。這正是爭取軍權的機會。”
周延年沉吟道:“殿下的意思是……”
“我要自請去北疆巡視防務。”蕭景玄聲音堅定,“齊王在北疆的私兵雖已剿滅,但余孽未清,邊境不寧。此時正是需要得力之人坐鎮的時候。”
“但太子定會阻撓。”
“所以需要謀劃。”蕭景玄眼中閃過銳光,“周尚書,你可還記得,當年我母妃出事前,北疆曾有過一次大捷?”
周延年一怔:“殿下是說……永和十一年的‘黑水河大捷’?”
“正是。”蕭景玄走到書案前,取出一卷泛黃的軍報,“那場大捷,主將是已故的鎮國公楊老將軍。而副將之一,就是如今的兵部侍郎,李繼。”
周延年眼中閃過恍然:“殿下是想……”
“李繼是楊老將軍的舊部,也是當年那場戰事的親歷者。”蕭景玄展開軍報,“他曾多次上書,請求朝廷重視北疆防務,整頓邊軍。此人正直敢言,在軍中頗有威望。若能得他支持……”
“下官明白了。”周延年點頭,“李侍郎那邊,下官可以去說項。但太子那邊……”
“太子那邊,我自有計較。”蕭景玄收起軍報,“周尚書,還有一事需你幫忙。”
“殿下請講。”
“沈青瀾如今在宮中,查的是永和十二年的科舉舊案。”蕭景玄聲音低沉,“當年那場風波,牽涉甚廣。我需要一份完整的涉案人員名單,以及他們如今的去向。”
周延年神色一凜:“殿下是要……”
“我要知道,當年到底有哪些人,參與了構陷沈太傅。”蕭景玄眼神冰冷,“這些人,一個都跑不了。”
周延年沉默片刻,緩緩道:“殿下,此事牽涉太深,恐會打草驚蛇。”
“我知道。”蕭景玄道,“所以需要暗中查訪。周尚書在朝多年,門生故吏遍布,此事非你莫屬。”
“下官……盡力而為。”
送走周延年,已是四更天。蕭景玄毫無睡意,走到窗前,望向皇宮的方向。
夜色深沉,宮城的輪廓在月光下若隱若現。他知道,在那座宮城里,沈青瀾此刻或許也未曾入眠。
“青瀾,”他輕聲自語,“再等等。等我拿到軍權,等我查清真相,定會還你沈家清白。”
秋風蕭瑟,卷起庭中落葉。
而京城的暗涌,已悄然開始。
**
十月二十四,晨。
沈青瀾早早起身,照例先去藏書閣整理典籍。經過昨夜一事,她更加小心,每一卷翻閱過的文書都仔細記錄,分類擺放。
快到午時,云裳匆匆進來:“姐姐,出事了。”
“怎么了?”
“剛剛傳來的消息,齊王昨夜在宗人府……自盡了。”
沈青瀾手中卷宗差點滑落:“什么?”
“說是用腰帶懸梁。”云裳聲音發顫,“皇上震怒,下令徹查宗人府守衛失職之罪。但明眼人都知道,齊王這是……以死謝罪。”
沈青瀾心中涌起復雜的情緒。齊王蕭景宏,那個曾經權傾朝野、囂張跋扈的三皇子,竟以這種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太子那邊有什么反應?”
“聽說太子今日告病未朝。”云裳壓低聲音,“宮里都在傳,齊王這一死,太子少了一個勁敵,怕是接下來就要全力對付靖王殿下了。”
正說著,外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太監匆匆進來:“沈女史,林尚宮讓你立刻去正堂,有旨意。”
沈青瀾與云裳對視一眼,整理衣冠,隨太監前往。
正堂內,除了林尚宮,還有一位面生的中年太監,手持明黃圣旨。
“尚宮局女史沈青瀾接旨——”
沈青瀾跪地聽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尚宮局女史沈青瀾,才學出眾,勤勉盡職,特擢升為五品典籍,協理宮中經籍講讀之事。另,即日起,隨侍德妃娘娘左右,協助整理詩書畫卷。欽此。”
沈青瀾心中一凜。擢升是喜,但隨侍德妃……這分明是要將她調離尚宮局,置于更直接的監視之下。德妃是四皇子生母,素來與世無爭,但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皇上的意思,還是皇后的安排。
“臣領旨謝恩。”
接過圣旨,那太監笑道:“沈典籍,恭喜了。德妃娘娘最愛書畫,你去了正好一展所長。這就隨咱家去吧,娘娘還等著呢。”
“容下官收拾一下……”
“不必了。”林尚宮開口,“德妃娘娘宮中什么都有。你直接去吧。”
這是連回住處都不允了。沈青瀾心中明白,自己這是被軟性控制起來了。
她深吸一口氣,對林尚宮行禮:“下官告退。”
走出尚宮局時,秋日的陽光有些刺眼。沈青瀾回頭看了一眼那座三層藏書閣,心中涌起一絲不甘。
那些還沒來得及查閱的卷宗,那些可能藏著真相的舊檔……
“沈典籍,請。”太監催促道。
沈青瀾收回目光,轉身跟上。手中,那枚蘭花玉佩被她緊緊握住。
她知道,從今日起,她的戰場換到了德妃的怡和宮。
而這場暗涌中的較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