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和宮坐落在皇宮東側(cè),與鳳儀宮的富麗堂皇不同,這里處處透著文人雅致。廊下掛的是名家字畫,院中植的是青竹秋菊,連宮女走路的腳步都比別處輕些。
沈青瀾隨太監(jiān)走進正殿時,德妃正在臨窗作畫。她今日穿了身月白色常服,發(fā)髻簡單,只簪一支碧玉簪,眉目溫婉,氣質(zhì)沉靜。
“娘娘,沈典籍到了。”太監(jiān)躬身稟報。
德妃擱下筆,轉(zhuǎn)過身來。她的目光在沈青瀾身上停留片刻,微微一笑:“不必多禮,坐吧。”
沈青瀾依言在下首坐下,心中卻不敢放松。這位德妃娘娘看似溫和,但能在宮中安穩(wěn)多年,絕非簡單人物。
“本宮聽說你擅書法,也通詩畫。”德妃讓宮女奉茶,“正好,本宮這里有些舊藏的字畫需要整理、謄錄,你來得正是時候。”
“臣女定當盡力。”
德妃點點頭,示意宮女取來幾卷畫軸:“這些都是前朝名家的手跡,有些已經(jīng)殘破,需要重新裝裱。還有些詩稿散亂,需要謄錄成冊。你慢慢做,不必著急。”
沈青瀾接過畫軸,展開其中一卷。是前朝畫家李唐的《秋山行旅圖》,筆法蒼勁,但絹帛已有幾處破損,墨色也因年代久遠而暗淡。
“娘娘,”她仔細查看后道,“此畫破損處需用同色絲線修補,墨色暗淡處可用淡墨稍加暈染,但需極其小心,否則易損原貌。”
德妃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你果然懂行。這些事就交給你了。”她頓了頓,狀似無意地問,“聽說你在尚宮局時,一直在整理永和十二年的舊檔?”
沈青瀾心中一凜,面上卻平靜:“是。臣女奉命整理藏書閣典籍,永和十二年的卷宗積壓較多,所以多費了些時日。”
“永和十二年……”德妃輕聲重復(fù),走到窗前,“那一年,發(fā)生了很多事。科舉泄題案,沈太傅蒙冤,淑妃妹妹也……”她沒有說完,轉(zhuǎn)頭看向沈青瀾,“你父親的事,本宮當年也聽說過一些。沈太傅的學問人品,本宮是欽佩的。”
這話說得突然,沈青瀾不知該如何接。
德妃看著她,目光溫和中帶著深意:“沈青瀾,你可知皇上為何將你調(diào)到本宮這里?”
“臣女不知。”
“因為本宮這里清靜。”德妃緩緩道,“你是個聰明人,應(yīng)該明白,有些人不想讓你繼續(xù)查下去。皇上將你調(diào)來,既是對你才能的認可,也是……一種保護。”
沈青瀾心中震動:“娘娘的意思是……”
“本宮沒什么意思。”德妃重新坐回案前,“只是提醒你,宮中行事,需知進退。有些事,急不得。”她拿起筆,繼續(xù)作畫,“你去忙吧。住處已經(jīng)安排好,有什么需要,告訴云嬤嬤便是。”
沈青瀾行禮退下。走出正殿時,一位五十余歲、面容慈祥的老嬤嬤迎上來:“沈典籍,老奴姓云,娘娘吩咐老奴帶您去住處。”
“有勞嬤嬤。”
住處安排在怡和宮西側(cè)廂房,房間不大,但干凈整潔,窗前還擺了一盆墨菊。云嬤嬤幫她安置好行李,低聲道:“沈典籍,娘娘讓老奴轉(zhuǎn)告您一句話:怡和宮不涉紛爭,但也不怕紛爭。您既來了,就是怡和宮的人,娘娘自會護您周全。”
沈青瀾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多謝嬤嬤,也請嬤嬤代青瀾謝過娘娘厚愛。”
云嬤嬤點點頭,退了出去。
沈青瀾?yīng)氉哉驹诜恐校虼巴狻G锶盏年柟馔高^窗欞灑入,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駁光影。她想起德妃的話,想起蕭景玄的囑咐,心中漸漸明晰。
德妃這是在向她遞出橄欖枝。這位看似與世無爭的妃子,或許并非真的不問世事。
而她,需要抓住這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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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府,書房。
蕭景玄看著手中的密報,眉頭緊鎖。玄七跪在下方,低聲稟報:“齊王自盡后,宗人府守衛(wèi)全部換防,新任宗令是太子的表舅,鎮(zhèn)國公府的三老爺。另外,太子今日在朝堂上提出,北疆防務(wù)關(guān)系重大,應(yīng)派遣老成持重之臣總領(lǐng)。他舉薦了鎮(zhèn)北將軍王崇山。”
“父皇如何反應(yīng)?”
“皇上未當場表態(tài),只說需從長計議。”玄七頓了頓,“但下朝后,皇上單獨召見了兵部侍郎李繼,問了半個時辰的北疆軍情。”
蕭景玄眼中閃過銳光:“李繼如何說?”
“據(jù)宮里眼線回報,李侍郎詳細稟報了北疆各部的動向,并直言王崇山當年在北疆的敗績,認為他不堪大任。”玄七道,“皇上聽罷,沉默良久,最后讓李繼擬一份北疆防務(wù)條陳。”
“好。”蕭景玄起身,“李繼果然不負所望。周尚書那邊呢?”
“周尚書已經(jīng)聯(lián)絡(luò)了三位御史,準備在明日早朝上彈劾王崇山當年在北疆的過失。另外,周尚書還找到了當年黑水河大捷的幾位老兵,他們愿意作證,當年若非楊老將軍力挽狂瀾,王崇山的冒進險些導致全軍覆沒。”
蕭景玄點頭:“做得很好。沈女官那邊呢?”
“沈女官已被調(diào)往德妃娘娘的怡和宮,今日剛到。德妃娘娘對她頗為客氣,安排她整理宮中字畫。”玄七遲疑道,“不過殿下,德妃娘娘素來不涉黨爭,此舉恐怕……”
“德妃不涉黨爭,但不代表她沒有立場。”蕭景玄打斷他,“四哥性子溫和,與世無爭,德妃娘娘也因此得以安穩(wěn)。但她當年與母妃交好,母妃出事時,她也曾暗中相助。如今將青瀾調(diào)去她那里,未必不是父皇的深意。”
他走到窗前,望向皇宮方向:“青瀾在怡和宮,反而更安全。德妃娘娘是個明白人,知道如何護住該護的人。”
“那沈家舊案的調(diào)查……”
“繼續(xù)。”蕭景玄轉(zhuǎn)身,“周尚書已經(jīng)整理出一份名單,當年參與構(gòu)陷沈太傅的主要有五人。其中三人已在齊王倒臺后受到牽連,剩下的兩個……”他眼中寒光一閃,“一個是如今的吏部侍郎張謙,一個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陳望。”
玄七心中一凜:“這兩人都是太子的人。”
“正是。”蕭景玄冷聲道,“所以此事需更加小心。你傳話給青瀾,讓她先從外圍查起,不要直接觸碰這兩人。另外,告訴她,冷宮的那位蘇嬤嬤,可以去找了。”
“是。”
玄七退下后,蕭景玄重新坐回書案前。案上攤開北疆的輿圖,他的手指沿著邊境線緩緩移動。
齊王雖死,但北疆的隱患仍在。那些私兵的余孽,那些蠢蠢欲動的部落,都是潛在的威脅。而他,需要借這個機會,拿到軍權(quán)。
“殿下,”侍衛(wèi)在門外稟報,“安陽郡主來了,說是有要事相告。”
蕭景玄微微一怔:“請她進來。”
片刻后,安陽匆匆而入。她今日穿了身鵝黃色騎裝,發(fā)束金冠,但眉宇間帶著罕見的憂慮。
“七哥,”她來不及行禮,急聲道,“我剛剛從宮里出來,聽母妃說,太子今日去了鳳儀宮。”
蕭景玄眼神一凝:“皇后還在禁足,太子如何能進去?”
“說是去給皇后娘娘請安,皇上特許的。”安陽壓低聲音,“但母妃說,太子在鳳儀宮待了整整一個時辰,出來時臉色很不好看。而且……而且皇后娘娘身邊的宮女,后來悄悄去了東宮。”
蕭景玄心中了然。太子這是去尋求李皇后的支持了。齊王雖倒,但李皇后在宮中的勢力仍在,太子若與她聯(lián)手……
“還有,”安陽繼續(xù)道,“我聽說太子正在拉攏衛(wèi)國公府。他前日請了我大哥去東宮赴宴,席間多次提及齊王倒臺后的朝局變化,言語間頗有拉攏之意。”
蕭景玄神色凝重。衛(wèi)國公崔衍是清河崔氏的家主,在朝中影響力極大。若太子真能拉攏崔家,局面將更加復(fù)雜。
“安陽,多謝你告知這些。”蕭景玄溫聲道,“但你也要小心,莫要卷入太深。”
“七哥放心,我曉得輕重。”安陽看著他,眼中滿是擔憂,“只是七哥,太子如今勢大,你千萬要小心。我聽說……他已經(jīng)在搜集你‘結(jié)黨營私’的證據(jù)了。”
“我知道。”蕭景玄微微一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且寬心。”
送走安陽,蕭景玄在書房中獨坐良久。燭火跳躍,映著他冷峻的面容。
太子的動作比他預(yù)想的更快,也更狠。拉攏崔家,聯(lián)合李皇后,搜集罪證……這是要將他置于死地。
但他不會坐以待斃。
“來人,”他喚來侍衛(wèi),“傳信給周尚書,明日早朝,按計劃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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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五,晨。
太和殿內(nèi),早朝的氣氛格外凝重。永和帝端坐龍椅,面色沉靜,但眼中的銳利讓群臣不敢直視。
“有事啟奏,無事退朝——”太監(jiān)的唱名聲在殿中回蕩。
兵部侍郎李繼率先出列:“臣有本奏。北疆急報,突厥三部近日頻頻騷擾邊境,搶掠邊民,邊境不寧。臣以為,當派遣得力將領(lǐng)巡視防務(wù),整飭邊軍,以備不測。”
太子一黨的官員立即有人反駁:“邊境小摩擦,歷年皆有,何須大驚小怪?李侍郎未免小題大做。”
“小題大做?”李繼聲音提高,“永和十一年,突厥犯邊,連下三城,百姓流離失所。若非楊老將軍力挽狂瀾,北疆早已不保。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如今邊境異動頻頻,豈能等閑視之?”
這時,一位御史出列:“皇上,臣要彈劾鎮(zhèn)北將軍王崇山。永和十一年,王崇山任北疆副將時,因冒進輕敵,致使五千將士陷于險境,若非楊老將軍及時救援,險些釀成大禍。此等庸才,豈堪總領(lǐng)北疆軍務(wù)?”
太子臉色一沉:“陳年舊事,何必重提?王將軍這些年鎮(zhèn)守邊關(guān),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功是功,過是過。”另一位御史接口,“北疆防務(wù)關(guān)系社稷安危,豈能因私廢公?臣以為,當選派精通軍務(wù)、穩(wěn)重持成之臣前往巡視。”
朝堂上頓時議論紛紛。太子一黨與反對者各執(zhí)一詞,爭執(zhí)不下。
永和帝靜靜聽著,良久,才緩緩開口:“北疆之事,確實需重視。”他看向蕭景玄,“靖王,你曾在北疆領(lǐng)兵,熟悉邊情。你以為該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蕭景玄。
蕭景玄出列,行禮道:“回父皇,兒臣以為,北疆防務(wù)當以穩(wěn)為主。突厥三部雖時常騷擾,但尚未形成大患。此時應(yīng)派遣穩(wěn)重之臣巡視邊關(guān),整頓軍務(wù),安撫邊民,同時探查敵情,以備萬一。”
“你可有人選?”
“兒臣推薦兵部侍郎李繼。”蕭景玄道,“李侍郎熟知北疆軍情,為人穩(wěn)重,曾在楊老將軍麾下效力,深得治軍之道。由他前往巡視,最為妥當。”
太子立即反對:“李侍郎是文官,豈能擔此重任?兒臣以為,當派遣武將前往。”
“武將亦需知兵懂政。”蕭景玄不卑不亢,“李侍郎雖為文官,但多年執(zhí)掌兵部,對軍務(wù)了如指掌。且巡視防務(wù)非領(lǐng)兵作戰(zhàn),重在整頓、探查,文官更為合適。”
兩方再次爭執(zhí)起來。
永和帝抬手示意安靜,沉思片刻,緩緩道:“靖王所言有理。李繼。”
“臣在。”
“朕命你為北疆巡察使,即日啟程,巡視北疆防務(wù),整飭邊軍,探查敵情。一應(yīng)事宜,可直接奏報于朕。”
“臣領(lǐng)旨。”
太子臉色鐵青,卻不敢再反對。
永和帝又看向蕭景玄:“靖王。”
“兒臣在。”
“你既熟悉北疆,便協(xié)助李繼擬定巡視方略。另外,齊王在北疆的私兵余孽尚未肅清,此事也交由你督辦。”
“兒臣遵旨。”
退朝時,太子經(jīng)過蕭景玄身邊,壓低聲音道:“七弟好手段。”
蕭景玄神色平靜:“三哥過獎。小弟只是為社稷著想。”
兩人對視一眼,眼中皆有寒光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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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和宮,午后。
沈青瀾正在整理一幅前朝書法大家的字帖,云嬤嬤悄悄進來:“沈典籍,有位姓云的宮女求見,說是尚宮局的舊識。”
沈青瀾心中一喜:“快請。”
片刻后,云裳跟著云嬤嬤進來。她今日換了身淺粉色宮裝,見到沈青瀾,眼睛一亮:“沈姐姐!”
“云裳,你怎么來了?”
云嬤嬤識趣地退下,留下兩人單獨說話。
云裳壓低聲音:“姐姐,我是偷溜出來的。林尚宮今日去了鳳儀宮,我趁機來找你,有要緊事。”
她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布包:“這是我在藏書閣角落里找到的,夾在一本舊賬冊里。姐姐你看。”
沈青瀾接過布包,打開一看,里面是幾頁泛黃的紙張。她展開細看,臉色漸漸變了。
那是永和十二年科舉的閱卷記錄副本,上面詳細記載了各房考官的評分。而其中一頁,記錄著當年一名考生的試卷評分被涂改的痕跡——原本名列前茅的成績,被人用朱筆劃去,改成了“文理不通,應(yīng)予黜落”。
而那考生的名字,正是她父親沈文淵當年最為賞識的門生,陸明軒。
“這……”沈青瀾手指微顫,“這是當年舞弊的證據(jù)。”
“我也這么覺得。”云裳小聲道,“所以趕緊拿來給姐姐。但這東西留在身上太危險,姐姐你看過之后,還是盡快處理掉。”
沈青瀾點頭,將紙張仔細折好,藏入懷中:“云裳,多謝你。但此事太過危險,你以后不要再涉險了。”
“姐姐放心,我曉得。”云裳頓了頓,“還有一事。我聽說,太子正在拉攏衛(wèi)國公府,昨日還請了安陽郡主的兄長去東宮赴宴。姐姐,靖王殿下那邊……恐怕壓力不小。”
沈青瀾心中一沉:“我知道了。云裳,你回去后萬事小心。若林尚宮問起,就說你是來給我送落下的東西。”
“嗯。”云裳點頭,匆匆離去。
沈青瀾?yīng)氉哉驹诖扒埃瑧阎心菐醉摷垙埑恋榈榈摹_@是三年來,她找到的第一份直接證據(jù)。雖然還不能完全證明父親的清白,但至少說明,當年的科舉案確有蹊蹺。
她想起蕭景玄的囑咐,想起德妃的暗示,心中漸漸堅定。
這條路很難,但她已經(jīng)看到了曙光。
窗外,秋日陽光正好。
而這場暗涌中的較量,正在悄然升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