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
蘇硯走出那棟廢棄的大樓,仿佛走進了一個巨大的、名為“現實”的冰窟。她感覺不到冷,只有一種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麻木。
三個月來所有的奔波、焦慮、庭審上的唇槍舌劍,在這一刻都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笑話。
她像一只無頭蒼蠅一樣在街頭走著,高跟鞋的鞋跟斷了一只,每走一步都讓她踉蹌一下。但她不在乎,她所有的感官都向內收,死死地盯著腦海里那段循環播放的視頻。
叔叔笑著和周世坤碰杯的畫面。
那是從小把她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叔叔,是父母車禍去世后,唯一在這個世界上和她流著一樣血的親人。她為了公司嘔心瀝血,為了守住那份算法的核心機密,連續三個月沒睡過一個好覺。而這一切,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笑話。她的“守護”,恰恰是叔叔“出賣”的最大動力。
為什么?
是為了錢嗎?公司市值幾百億,他作為大股東,已經富可敵國。
還是為了……別的什么?
蘇硯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讓她混亂的大腦獲得了一絲短暫的清明。她停下腳步,靠在一根冰冷的路燈桿上,劇烈地喘息。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這座繁華的城市,在她眼里變成了一片模糊的光團,冰冷而陌生。
她從未感到如此孤獨。
“蘇硯。”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蘇硯的身體猛地一僵。她沒有回頭,她知道是誰。
陸時衍。
那個和她并肩作戰了六個小時,那個被她視為唯一盟友,卻又和她站在同一片廢墟之上的人。
她現在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
是質問他嗎?質問他知不知道他老板的陰謀?還是嘲笑他嗎?嘲笑他自詡聰明,卻也是別人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回去。”蘇硯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她依舊背對著他,肩膀微微顫抖,“陸律師,你的老板在等你回去復命。或者……你現在是不是該打個電話,問問周律師,下一步該怎么對付我?”
她的語氣里帶著刺,那是受傷的野獸在豎起全身的刺,試圖保護自己。
身后沉默了片刻。
然后,陸時衍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近了一些:“蘇硯,看著我。”
“我沒興趣看你現在的表情,是同情,還是……”
蘇硯猛地轉過身,話說到一半,卻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陸時衍就站在她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他那身總是熨燙得一絲不茍的西裝外套上沾滿了灰塵和油污,臉上有一道明顯的擦傷,那是剛才和那三個打手搏斗時留下的。他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支戰術筆,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沒有穿外套,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襯衫,夜風吹得他衣擺獵獵作響。
他看著她,那雙總是帶著幾分審視和銳利的桃花眼,此刻卻是一片深沉的墨色,里面翻涌著和她一樣的震驚、憤怒,以及……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近乎狼狽的痛楚。
“如果我說,我也是剛剛才知道,你信嗎?”他問。
蘇硯看著他,眼淚無聲地滑落。她想說“不信”,想把所有的憤怒都發泄在這個和她有著同樣遭遇的男人身上。因為只有這樣,她才不會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笑的傻子。
但是,看著陸時衍那雙在夜色下亮得驚人的眼睛,那句“騙子”她怎么也說不出口。
她認識陸時衍雖然只有短短幾天,但她知道,他在法庭上是何等的鋒利,在談判桌上是何等的狡猾。但此刻,他眼底的痛楚和茫然,是偽裝不出來的。
他們是一樣的。
都是被最信任的人,從背后狠狠捅了一刀的人。
一股巨大的委屈猛地沖上心頭,蘇硯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就要向下滑去。
陸時衍眼疾手快,一步沖上前,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他的手掌滾燙,透過她薄薄的衣袖,燙得蘇硯渾身一顫。
“別倒下。”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蘇硯,現在不是崩潰的時候。”
“不是崩潰的時候?”蘇硯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嘴角扯出一抹凄涼的笑,“陸時衍,你還要我怎么樣?我的叔叔,你的老板,他們聯手設了這個局,把我們兩個像猴子一樣耍!我們查了這么久,最后查到的是什么?是我們自己是笑話!”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變調,在空曠的街頭顯得格外凄厲。
陸時衍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扶著她,任由她發泄著情緒。
他知道,她說得對。
他們兩個,一個是商界新貴,一個是律政精英,向來只有他們算計別人,什么時候被人這樣玩弄于股掌之間過?
這種從云端跌落到泥潭的落差感,足以摧毀任何人的理智。
但他不能倒。
如果連他也倒下了,那么今晚,他們兩個都得交代在這里。
“蘇硯,看著我。”陸時衍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強迫她抬起頭,直視自己的眼睛,“看著我!”
蘇硯被迫對上他的視線。
“視頻里的人,確實是我的老板,也是你的叔叔。”陸時衍的聲音冷靜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一樣砸在地上,“但這不代表,我們就此認輸。”
“我們還有選擇嗎?”蘇硯苦笑。
“有。”陸時衍的眼神銳利如刀,“我們選擇,不信。”
“不信?”蘇硯愣住了。
“對,不信。”陸時衍一字一頓地說,“不信這就是全部的真相,不信他們能一手遮天。蘇硯,你想想,如果他們真的要毀了你,何必費這么大周章?直接把算法賣了,或者直接在董事會把你踢出局,不更容易嗎?他們為什么要大費周章地搞什么專利案?為什么要引我們兩個去查那個廢棄的服務器?”
蘇硯的呼吸猛地一滯。
“你的意思是……”
“這不僅僅是一場商業陰謀。”陸時衍的眼神變得幽深,“這是一場……清洗,或者說是……獻祭。”
他從口袋里掏出那枚冰冷的徽章,攤在掌心,遞到蘇硯面前。
“你看這個。”
蘇硯的目光落在那枚徽章上。
那只展翅的鷹,腳下踩著一把斷裂的天平。
“這是什么?”她從未見過這個標志。
“我不知道。”陸時衍坦然承認,“這是剛才那個領頭的打手身上掉下來的。他們不是普通的混混,他們的動作很專業,是受過訓練的。他們來,不是為了殺我們,也不是為了搶東西,更像是……為了阻止我們看到視頻,或者是為了……測試我們的底線。”
“測試?”蘇硯的心猛地一跳。
“對,測試。”陸時衍的目光掃過四周寂靜的街道和黑暗的巷口,眼神變得警惕起來,“有人在看著我們。從我們踏入這個數據中心開始,就一直在看著我們。那個視頻,或許就是他們故意想讓我們看到的。”
蘇硯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如果陸時衍的推測是真的,那么他們面對的,就是一個比周世坤和蘇建國更加龐大、更加可怕的幕后黑手。一個連她的親叔叔和陸時衍的老板都能操控的勢力。
“那我們……”蘇硯的聲音有些發抖。
“我們反其道而行。”陸時衍打斷她,眼神里閃過一絲狠厲,“他們想看我們崩潰,我們就偏不崩潰。他們想看我們反目,我們就偏要聯手。”
他上前一步,逼近蘇硯,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蘇硯,從現在開始,我們不再是臨時盟友。”陸時衍的聲音低沉而鄭重,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我們是戰友。唯一的戰友。你信我這一次,我帶你把這潭水攪渾,把那個躲在幕后的‘鷹’,給揪出來。”
蘇硯看著他。
看著他臉上那道因為保護她而留下的傷,看著他眼底的血絲和不容錯辨的堅定。
她知道,這是一個賭局。
賭注是她僅剩的一切。
但她別無選擇。
而且,她心底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信他。
因為此刻,他是她在這座冰冷的城市里,唯一能抓住的、和她站在同一戰壕里的人。
蘇硯深吸一口氣,猛地抬手,擦干了臉上的淚水。她的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起來,雖然還有紅腫,但那份屬于蘇總的冷靜和果決,已經重新回到了她身上。
“好。”她只說了一個字。
陸時衍的嘴角微微上揚,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
“走。”
他沒有松開扶著她的手,反而更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帶著她快步走向停在路邊的車。
“去哪里?”蘇硯問。
“一個他們找不到的地方。”陸時衍拉開車門,將她塞進副駕駛,然后迅速繞到駕駛座。
引擎轟鳴聲響起,黑色的轎車如同離弦之箭,沖入夜色。
幾乎就在他們離開后不到三分鐘,幾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越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那棟廢棄數據中心的門口。車門打開,下來十幾個身穿黑色戰術服、戴著夜視儀的壯漢。為首的人對著耳麥低聲說了句什么,然后一揮手,眾人迅速沖進了大樓。
而此時,陸時衍的車上。
“我們現在去哪?”蘇硯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街景,發現這條路越走越偏。
“去城西的舊貨市場。”陸時衍目視前方,雙手穩穩地握著方向盤,“我有個線人,以前是國安局的技術流,后來因為得罪了人被除名,現在在那邊混日子。他或許能認出這個徽章的來歷。”
蘇硯點了點頭,沒有異議。她現在除了相信陸時衍,別無選擇。
車里陷入了一陣沉默。
蘇硯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微微顫抖的手,努力平復著內心的驚濤駭浪。她試圖去想叔叔,去想公司,但大腦一片混亂。
就在這時,一只溫熱的手掌,輕輕地覆蓋在了她的手上。
蘇硯渾身一僵,猛地抬頭。
陸時衍沒有看她,目光依然緊盯著前方的路況。但他的一只手,卻伸過來,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暖,掌心有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
“別怕。”他低聲說,“有我在。”
簡單的三個字,卻像一顆石子,在蘇硯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漣漪。
她沒有抽回手。
任由他握著。
那只手的溫度,透過皮膚,一點點地傳到她的心里,驅散了一些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窗外,原本晴朗的夜空,不知何時聚攏來了大片大片的烏云。一道閃電劃破天際,照亮了蘇硯蒼白的臉,也照亮了陸時衍緊抿的唇線。
轟隆隆——
雷聲滾滾而來,一場暴風雨,即將降臨。
而他們的車,正駛向這座城市的最深處,那個藏污納垢、卻又魚龍混雜的舊貨市場。
那里,或許有他們想要的答案。
陸時衍的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
他騰出一只手拿出來看了一眼。
是一條匿名短信,只有一個坐標,和一句話:
“你們跑不掉的。游戲,才剛剛開始。”
陸時衍面無表情地按滅了屏幕,手指在那個坐標上輕輕摩挲了一下,然后將手機扔到了后座。
他握緊方向盤,腳下的油門又踩深了幾分。
“坐穩了。”
他對身邊的蘇硯說。
蘇硯看著他堅毅的側臉,輕輕點了點頭。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著她的是什么,或許是更深的陷阱,或許是粉身碎骨。
但此刻,她不再害怕。
因為這場風暴里,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