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后的魔都,黃浦江的汽笛聲在黎明時分格外刺耳。李宇軒蜷在碼頭倉庫的角落里,背靠銹跡斑斑的鐵桶,手里捏著那張去羊城的船票。票角已經被他摩挲得起了毛邊,汗漬讓油墨暈開一片深色。
潮濕的空氣里混雜著魚腥和鐵銹的味道,黏在喉嚨里,讓人喘不過氣。倉庫外,裝卸工人的號子一聲高過一聲,輪船的汽笛震得鐵皮屋頂嗡嗡作響,遠處電車的叮當聲時斷時續。這些聲音織成一張網,把他困在角落。他望著窗外鉛灰色的天,只覺得渾身發軟,連站起來都難。
“我這是怎么了……”他對著空蕩蕩的倉庫喃喃,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幾只老鼠從麻袋堆里鉆出來,又飛快地躲了回去。
這不是矯情,是真真切切的茫然。從德國回來的這一路上,他反反復復地想,自己到底在做什么?跟著蔣銳元東奔西走,從溪口到保定,從東京到柏林,再到這上海灘。可回頭看看,除了見證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清廷垮了,革命黨內斗,列強虎視眈眈——他好像什么也沒改變。
他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布滿血絲:“當初說要讓華夏強大起來的那股勁頭,怎么就不見了?”
拳頭攥得發白,指甲掐進掌心,滲出血絲也感覺不到疼。他知道未來會怎樣,知道誰會贏誰會輸,知道哪條路走得通哪條走不通。可知道了又怎樣?
倉庫外傳來輪船靠岸的巨響,震得頭頂落下簌簌灰塵。他苦笑著松開手,看著掌心的血痕,笑聲在空蕩的倉庫里顯得格外刺耳:“要錢沒錢,要權沒權。”
指尖無意識地搓著船票邊緣,那些熟悉的面孔在眼前一一閃過:羅斯福在柏林拍著他的肩膀說“華夏會崛起”,二戰頭子遞來的啤酒泡沫里藏著野心,還有那個讓人又敬又恨的校長——在溪口老宅分他半個饅頭時的樣子,和現在羊城里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真有了權勢,我就能保證不變嗎?他忽然打了個寒顫,江風從縫隙鉆進來,冷到骨子里。
想起蔣銳元在股市里的起落,從當初喊著“革命救國”的熱血青年,變成如今在酒會上和洋人周旋的政客,想起自己每次見到金條時心頭那一閃而過的貪念。他有什么資格指責別人?真到了那個位置,他可能比誰都更不堪。
李宇軒想著想著,突然笑出聲來,越笑越大聲,震得麻袋堆里的老鼠四處逃竄。可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下來了,砸在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歷史啊……可真是讓人打扮的小姑娘。他蹲在地上,笑得渾身發抖,眼淚卻止不住。
從前總覺得,帶著后世的記憶就能改寫命運。現在才明白,在大國博弈的棋局里,弱小國家的努力不過是強者權衡的籌碼。就像黃浦江里那些外國人,炮口對準的從來不是對手,而是這片土地上掙扎求生的百姓。
可是哭著哭著,他忽然停住了。
如果真是這樣,他穿越而來是為了什么?就為了看清這個殘酷的真相,然后認命?
想起剛到溪口時,周桂香端來的那碗熱粥,碗沿還冒著熱氣,想起三湘第一師范的操場上,那些學生喊著“少年強則國強”時眼里的光,想起濰縣兵工廠里,工人們摸著新造的步槍說這槍能打跑侵略者時,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在微微顫抖。
去他媽的未來。李宇軒用力抹了把臉,手背蹭得臉頰生疼。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眼睛里的迷茫漸漸散了。別人不把華夏當回事,他們自己不能不當回事。
他撿起地上的船票,緊緊攥在手里。回羊城的行程不變,但不再是為了那個遙不可及的“強國夢”,而是為了眼前——為了讓華夏少死幾個人,讓學生們能安心讀書,讓工人們造的槍真能派上用場。
倉庫外傳來碼頭工人的吆喝,粗糲卻有力。陽光終于掙破云層,從窗縫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帶,浮動的塵埃都看得清清楚楚。李宇軒深吸一口氣,空氣里似乎多了些暖意。他大步走出倉庫,朝著開往羊城的船走去。
碼頭上人來人往,挑夫扛著貨箱健步如飛,商販推著小車沿街叫賣,穿西裝的洋人對著清單指指點點,穿短打的苦力蹲在地上啃干糧。這就是他所在的時代,混亂,卻充滿韌性。
前路依舊艱難,大國的棋局依舊殘酷,他可能永遠成不了扭轉乾坤的英雄,甚至可能在某一天迷失自我。但至少此刻,他不想再做一個冷眼旁觀的看客。
哪怕只能為華夏多爭取一門炮,多培養一個能看懂圖紙的士兵,多喚醒一個像他一樣迷茫的人,也算沒白來這亂世走一遭。
黃浦江的水渾濁依舊,翻涌著泥沙和歲月的沉淀。但江上那艘開往羊城的輪船已經拉響汽笛,悠長的鳴聲穿透晨霧,朝著南方駛去。李宇軒站在甲板上,望著漸漸遠去的上海灘,手里的船票攥得更緊了。
江風很大,吹得他衣角翻飛,卻吹不滅他眼里重新點燃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