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的江城,一間不起眼的民房里,燭火在窗紙上投下幾道交疊的身影。
李宇軒那邊,有我們的人嗎?”坐在上首的人放下手中的粗瓷茶碗,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窗外的夜色。
旁邊一人搖了搖頭:沒有,出了什么事?
李宇軒突然揮師西進,去打巴東了。為首者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碗沿,委員長的命令擺在眼前,他置若罔聞,偏偏選了巴東那個偏僻之地。此事,透著古怪。
當真沒有我們的人在他身邊?另一人語氣帶著疑慮追問,會不會是下面的同志,未及上報,私下有所動作?
他身邊的核心層,確實沒有。先前那人語氣肯定,不過,他麾下的第三團,似乎有我們早年安插的同志。只是職位不高,恐怕影響不了他的決策。
我算是明白了。有人突然笑出聲,帶著幾分自嘲,蔣委員長在大會上大發雷霆,說我們把他的愛將拐跑了。合著鬧了半天,人家根本不是沖我們來的,是我們自己會錯了意。
那么,你覺得李宇軒此人,可信嗎?”一個沉穩的聲音拋出關鍵問題,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張臉。
立刻有人接口,語氣帶著現實的考量:“李宇軒與蔣委員長自幼一同長大,情同手足,關系密不可分。你覺得他會被我們輕易拉攏嗎?依我看,他此次突然西進,必有我們尚不知曉的盤算。”
莫非是假意動作,實為刺探我方虛實?
眼下還不好斷言。為首者沉吟片刻,再觀察看看吧。此人是難得的將才,若能爭取過來,于我們北伐大業,自是增添一大助力。其麾下四萬精銳,不容小覷。
此事需慎重!立刻有人出言反對,態度堅決,且不說能否成功拉攏。即便他來了,如何安置?他已是師長,手握重兵,難道直接許他軍長之位?底下那些跟著我們出生入死的同志如何能服?再者,他與蔣委員長那份舊誼,根深蒂固,誰敢保證這不是一出苦肉計?
眾人意見不一,低聲爭執起來。這時,有人輕輕叩了叩桌面:“李宇軒之事,容后再議。先處理眼前急務,蔣委員長那邊又發來公函,催促我們交出武裝,編入國民革命軍序列……”
話題隨之轉移,眾人的注意力被拉回到更為緊迫的現實糾紛上,關于李宇軒的討論,暫時擱置,淹沒在繁雜的事務之中。
而此時的火車上,李宇軒正望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田野。
師長,再坐個五六天火車,就到巴東了。黃偉拿著地圖走進來,指著上面的路線,馮遇祥的部隊就在鐵路沿線布防,但奇怪的是,他們根本沒攔我們,就這么看著我們過境。
李宇軒指尖敲著桌面:馮玉祥居然沒打我們。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這位西北軍將領向來反復無常,按說自己違抗蔣委員長的命令西進,馮玉祥沒理由放他過去。
杜與明接口道:師長,我聽說馮玉祥好像有投降我們國民政府的意思,只不過還沒拿定主意。或許是想賣我們個人情,將來好有個退路。
罷了罷了,到巴東再說。李宇軒擺擺手,懶得猜度。他此行的目標很明確——巴東一帶盤踞著幾股依附吳佩服殘余勢力的軍閥,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早就該清剿了。至于馮遇祥的心思,他沒精力去琢磨。
火車哐當哐當向前行駛,載著第三師的主力,也載著一路的猜測與未知。
另一邊的羊城,蔣銳元的指揮部里,氣氛壓抑得像要下雨。
景行現在到哪了?蔣銳元背對著門口,凝視著墻上巨大的軍事地圖,聲音里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
參謀連忙躬身回答:回委員長,剛接到馮遇祥部轉來的消息,李師長的專列已過鄭州,正往巴東方向而去。
唉,我這個兄弟,真是一點都不讓我省心。蔣銳元轉過身,眼中情緒復雜難明。罵歸罵,心底那份多年的牽掛卻難以割舍。
旁邊的副官忍不住開口:委員長,恕卑職直言,李師長此番舉動……難免讓人心生疑慮。他放著既定的作戰任務不執行,非要帶兵前往西南,那邊的情況錯綜復雜,靠近他們的活動區域,這……
娘希匹!蔣銳元猛地一拍桌子,額角青筋跳動,“我和他光著屁股一起長大,他是什么樣的人,我還不清楚?搞搞軍事理論,他或許在行,玩政治?他連門檻都沒摸到!帶兵打仗的那點能耐,也多虧了那幾個德國顧問傾力相助!”
他喘了口氣,語氣稍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等他回來,兵權必須收回!給他個高銜閑職,榮養起來就是了!手里有點兵馬就敢不聽號令,簡直反了!出去!
是,委員長!”副官噤若寒蟬,低頭退了出去。
門外,另一名參謀湊近剛才挨罵的副官,壓低聲音:“你真是……什么話都敢在委員長面前說!直接質疑李師長通赤,你不要前程了?”
副官一臉委屈:“我這也是為黨國擔憂啊!萬一李宇軒真有異心,他手里那四萬精銳,可是我們嫡系中的嫡系,損失不起!”
你懂什么?參謀瞥了他一眼,語氣深沉,“別的暫且不論,若李宇軒真被坐實了罪名,你覺得委員長日后還能相信誰?信你?還是信我?”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哪怕他真有一時糊涂,也得想辦法把他拉回來,何況現在情況未明。他們那是從小一起摸爬滾打出來的情分,是刻在骨子里的。這份信任,不是你我能輕易動搖的。
副官怔住了:那……若他回來之后,依舊陽奉陰違……
那便是后話了。參謀眼神微冷,等他回來,你需暗中著手,肅清他軍中可能存在的‘赤化’分子,斷了他的外援。只要人還在黨國,兵權卸下之后,總有辦法讓他慢慢回轉心意。
副官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心里卻徹底明白——李宇軒在委員長心中的分量,遠比他們這些外人看到的要重得多
另一邊
火車繼續向西,穿過平原,駛入山區。李宇軒站在車窗前,看著越來越陡峭的山壁,心里清楚,巴東的仗不好打,而打完這仗之后要面對的風浪,恐怕比戰場上的槍林彈雨更兇險。
但他沒回頭。火車輪軌摩擦的轟鳴聲里,他仿佛聽見了巴東百姓的哭聲,聽見了那些被軍閥欺壓的民眾的哀嚎。
加速前進。他對身邊的衛兵說,聲音平靜卻堅定。
不管前路有多少算計,多少陷阱,這一仗,他必須打。至于打完之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此刻,他手里的槍,還能為那些受苦的人,多爭一分安寧。算是為來到這里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車窗外,夕陽正緩緩沉入莽莽群山之后,將天邊染成一片壯烈而滾燙的橘紅,宛若戰場上即將凝結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