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如紗,尚未褪盡堂屋的清冷。李宇軒靜立中央,指尖覆在那張鋪開的巨幅地圖上,緩緩摩挲。從東北林海的蒼茫到西南群峰的巍峨,從沿海要塞的雄峙到內陸樞紐的縱橫,每一處經緯都被他反復觸碰,紙面已泛起淡淡的毛邊,浸著指尖的溫度。
喲,老爹,你這幾日是魔怔了?李念安背著書包從里屋走出,見他又是這般模樣,忍不住打趣,整日對著地圖出神,眼珠子都要嵌進紙里了。再這么看,怕是要給地圖看出洞來。
李宇軒收回手,指腹還殘留著紙張的粗糙質感。他的目光落在地圖上江城二字,聲音輕得像晨霧里的絮語:沒什么,只是有些想家了。
想家便回去便是。李念安系著書包帶,語氣不以為然,金陵到溪口,火車不過幾日路程,又不是遙不可及。
回不去了,太遠了。他的聲音沾著晨霧的濕意,縹緲中藏著難掩的悵然。
溪口哪里遠?李念安蹙眉,實在不解父親的執念,上月祖母還托人捎了年糕來,說家里的桂樹又開了,香得能飄半條街。
哈哈哈……李宇軒忽然笑了,笑聲在空曠的堂屋里蕩開,卻裹著化不開的酸澀。笑著笑著,眼淚毫無征兆地滾落,砸在地圖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這個家不遠,遠的是記憶里的家。
李念安怔住了,書包帶從肩頭滑落也未察覺。他從未見過父親落淚——那個戰場上橫刀立馬、議事時據理力爭的男人,向來是堅不可摧的模樣。可此刻,李宇軒望著地圖的側臉,眉宇間的脆弱,竟像個迷路的孩童。
哦……少年訥訥應著,把到了嘴邊的抱怨咽了回去。他撓了撓頭,生硬地轉移話題:對了,我今早去看了第五軍的團長們,在操場搞沙盤推演呢,瞧著也不怎么樣。
怎么說?李宇軒拭去眼角濕意,迅速斂去情緒,眼底的紅絲卻未完全褪去。
他們的打法太陳舊了。李念安回憶著方才的場景,圍著沙盤爭執不休,不是猛沖硬打,便是退守待援,半分新意也無。換作是我,定有更好的法子。
嗯……李宇軒沉吟片刻,拿起椅背上的軍帽,恰巧我今日也要去第五軍看看,你先去學校,放學直接到營地找我。
好。李念安撿起書包,走出幾步又回頭,輕聲道,你……別再對著地圖哭了,讓人瞧見不好。
李宇軒失笑,揮了揮手:知道了,快去上學。
第五軍的臨時營地扎在金陵城外的荒地上,幾排簡陋的營房剛搭起輪廓,操場上卻已吵得沸沸揚揚。三十余名身著新軍裝的軍官圍在沙盤旁,臉紅脖子粗地爭執,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對方臉上。
憑什么你當團長,我只配做副的?高個子軍官揪住對方衣領,眼底燃著怒火,論資歷,我比你早畢業一年。論戰功,北伐時我帶一連守住鐵路橋,你那時在哪?
憑校長賞識!被揪住的軍官不甘示弱,一把推開他,委員長親在任命書上簽字,你不服?不服便去委員長哪告我!
放屁!校長定是被你灌了迷魂湯……
都住口!
李長官到——!
副官的高聲通報如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場上的火氣。方才劍拔弩張的將領們齊齊噤聲,之前坐下去的將領立馬站了起來。轉身時,正見李宇軒立在操場入口,軍靴踏過晨露,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
倒是精神得很。李宇軒緩步走來,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掠過,最終落在沙盤上,吵什么?我在營門口便聽見了,比菜市場還要熱鬧。
李長官好!軍官們齊刷刷立正敬禮,腰桿挺得筆直,大氣不敢出。方才爭執最兇的兩人,此刻脖子都快縮到領子里。
都坐吧。李宇軒擺擺手,率先在沙盤邊的馬扎上落座,方才在外頭,我也聽明白了。無非是任命的事,有人覺得官高壓不住陣,有人覺得官小屈了才。
他話音剛落,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主席,我不服!”
說話的是杜與明與胡中南,兩人對視一眼,眼底皆帶著較勁的意味。
杜與明上前一步,語氣帶著明顯的抵觸:憑什么王陵擊壓在我們頭上?當初在巴東,是我與中南帶兵活捉的他!如今他反倒成了副軍長,我們要聽他調遣,這道理何在?
周圍響起一片附和聲,顯然不少人都憋著這股怨氣。王陵擊站在人群后,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終究沒敢作聲。
李宇軒敲了敲沙盤邊緣,聲音沉了下來:這任命是校長親定的。王陵擊熟悉西南地形,山地作戰頗有心得。第五軍日后要鎮守中原,難免要與西南軍閥打交道,用他并無不妥。
他看向杜與明:你若不服,此刻便可去總統府找委員長理論。但只要還在第五軍一天,就得聽命令、守規矩。明白嗎?
……是,主席。杜與明攥緊拳頭,終究還是低下了頭。
主席,我也不服!黃偉從人群中走出,臉上帶著委屈,為何他們都能領兵打仗,唯獨我被分到后勤部管糧草?我亦是黃埔一期,論戰術,我不比任何人差!
李宇軒望著他,忽然笑了:你的事,日后再議。我知你心細如發,管后勤確實委屈了你。但部隊剛組建,糧草、軍械、被服,哪一樣出了岔子都不行,我著實離不得你。
黃偉愣了愣,見李宇軒眼神誠懇,心頭的火氣消了大半,嘟囔道:那……我先干著。等有仗打了,你可得把我調去前線。
好,我記下了。李宇軒點頭應下,環視全場,今日你們先休整一日,把營房收拾妥當,安置好弟兄們的住處。
他頓了頓,語氣里添了幾分期待:前幾日我給德國寫了幾封信,為你們請了幾位軍事教官。都是參加過歐洲戰場的老兵,對陣地戰、裝甲作戰頗有研究。若他們能來,你們便好好學學,別總抱著老一套不放。
主席,可是北伐時帶我們打洪城的德國團長?胡中南眼睛一亮,想起那個金發碧眼、用兵如神的德國團長。
正是他們。李宇軒笑著點頭,還有他的幾位老搭檔,皆是硬茬。不過能不能來還未可知,德國那邊局勢也緊,全看運氣。
軍官們頓時興奮起來,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這幾個德國團長在黃浦系軍官中名聲赫赫,當年洪城城頭,正是他指導的炮兵戰術,才硬生生轟開了城門。
李宇軒望著眼前這些摩拳擦掌的年輕軍官,心頭的郁結漸漸散去。他知道,這些人此刻尚有傲氣,不乏不服,但只要悉心打磨,配上精良裝備與先進戰術,遲早會成為第五軍的利刃。
陽光漸漸升高,晨霧散盡,金色的光線灑在每個人臉上。操場上的爭執聲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討論戰術的熱烈交談,以及整理營房的忙碌身影。
李宇軒站在沙盤前,指尖輕輕點在中原的位置。這里,將是第五軍的戰場,亦是他未竟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