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9月的金陵,秋意已深。中央黨部會議廳內,水晶吊燈將與會者凝重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長桌上鋪著墨綠色絨布,那份標著“十萬火急”的《東北局勢研判報告》被反復傳閱,邊角已經卷皺。
校長坐在主位,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他的目光逐一掃過在場的軍政要員:何應親的鋼筆在筆記本上方懸停良久,墨跡在紙面暈開一個小點。戴季桃手中的佛珠轉得飛快,檀木珠子相互碰撞發出細碎聲響。陳粒夫則不時望向墻上的歐米茄掛鐘,仿佛在計算著這場會議消耗的時間。
“諸位都說說,”校長的聲音因疲憊而沙啞,"沈陽那邊的戰報,是打還是停?"
何應親率先打破沉默,推了推金絲眼鏡:“委員長,東北軍雖在沈陽外圍小勝,但最新情報顯示,關東軍在朝鮮的第十九、二十師團已經越過鴨綠江。以我軍在東北的兵力,再打下去,恐怕……”
他的話被戴季桃一聲長嘆打斷。“佛法講止戈為武。”戴季桃將佛珠輕輕放在桌上,“不如將此事提交國聯調停。英美法諸國在東北均有利益,絕不會坐視日本獨吞。只要我們占住道義,總能有轉圜余地。”
“轉圜?”列席會議的方振五猛地站起身,軍便服最上面的紐扣崩開,滾落在紅木地板上。“五三慘案的尸骨還沒寒透,委員長忘了日軍是怎么撕毀停火協議的?現在讓東北軍停火,無異于自毀長城!”
校長突然拍案而起,茶杯震翻,茶水在報告上洇開一片深色。“你以為我想停?”他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中央軍主力全在江西剿匪,抽得出一兵一卒嗎?”他抓起一份文件重重摔在桌上,“這是宋子聞剛送來的報告,國庫只剩三千萬大洋,夠打幾個月?”
會議持續到子夜,窗外的梧桐葉在秋風中簌簌飄落。最終的決議像塊冰冷的鐵,砸在每個主張抵抗者的心上——“不抵抗,依賴國聯調停”。
翌日的沈陽兵工廠,秋風卷著煤灰在廠區上空盤旋。電報室的窗戶被震得嗡嗡作響,李宇軒捏著金陵發來的電文,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電文很短,只有六個字:“著即率部撤回”。
“主任,怎么了?”副官看著他鐵青的臉色,心里咯噔一下。
李宇軒沒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前,望著遠處高聳的煙囪。那些日夜不停噴吐著黑煙的煙囪,是東北工業的象征,也是華夏現代化的希望。如今,他卻要親手將它們摧毀。
“委員長叫我們撤退。”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
“那兵工廠怎么辦?”副官急了,“還有鞍山的鋼鐵廠,本溪的鐵礦……日軍先頭部隊離鞍山只剩不到百里了!”
“退?可以。”李宇軒轉身走向作戰地圖,聲音冷得像冰,“但不能給日本人留下一粒鐵砂。”他抓起紅鉛筆,在沈陽、鞍山、本溪三個點上重重畫圈,“傳我的命令,現在開始行動。”
鉛筆在地圖上劃出刺耳的聲響,他的指令清晰而決絕:“直接將沈陽兵工廠、鞍山鋼鐵廠、本溪鐵礦炸掉——還有炸掉煉鋼爐的爐膽,拆掉重型機床的齒輪,炸毀礦井的提升設備。生產圖紙、擴建規劃,全部燒毀,一點紙頭都不能留。”
副官的手開始發抖:“主任,這是我們華夏花了十年才攢下的工業底子啊……”
“留著給日本人造槍炮打我們嗎?”李宇軒猛地抬頭,眼底布滿血絲,“接下來十天,切斷京奉、南滿鐵路的關鍵橋梁,炸掉撫順煤礦的發電站,封鎖大連和營口港口。我要讓鐵礦運不出去,工廠沒有能源,整個東北的工業鏈條,徹底斷了!”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如吼:“還有那些次要的鐵礦、小工廠,用炮火掀了地基,讓工人都疏散。告訴他們,只要人還在,將來總有重建的一天,但現在,絕不能給日本人留下任何可用之物!”
副官看著地圖上被紅筆圈出的一個個據點,突然想起濟南城外的焦土,顫聲說:“主任,這會留下罵名的呀!后人會說我們……自毀根基……”
“罵名?”李宇軒笑了,笑聲里帶著無盡的悲涼,“我不求青史留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指著窗外兵工廠的煙囪,那里還冒著白煙,“我們只有十天時間,日軍的先頭部隊隨時會到。把能破壞的全部破壞,事后所有罪過,我一個人擔著。”
“是,主任!”副官猛地立正,轉身時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當夜,沈陽兵工廠上空升起三顆紅色信號彈。爆破組的士兵抱著炸藥包,沖向仍在轟鳴的煉鋼車間。老工人王福根死死抱住一名年輕士兵的腿:“不能炸啊!這爐子是我看著一磚一瓦建起來的,能煉出最好的槍管鋼!”
士兵含淚推開他:“大爺,留著它,將來就是殺我們同胞的刀啊!”
轟然巨響中,三米粗的煉鋼爐轟然倒塌,通紅的鋼水涌出,在地面上流淌成一條絕望的河流。鋼水所到之處,一切都被熔化,連混凝土都化作了琉璃狀的結塊。
在鞍山鋼鐵廠,工人們正在拆卸最精密的德國產機床。年輕的技術員小李撫摸著那些冰冷的鋼鐵巨獸,聲音哽咽:“這些機床,是我們用真金白銀從克虜伯買來的,現在卻要親手毀了它們……”
“記住這種感覺。”老工程師拍拍他的肩,“總有一天,我們要建更好的。”
本溪鐵礦的礦井深處,爆破手正在安裝炸藥。“這些煤礦,是張作林大帥當年傾盡心血開發的。”礦長望著漆黑的井口,喃喃自語,“如今卻要毀在我們手里。”
“只要人還在,礦就在。”爆破手點燃引信,“走吧,礦長。”
接連十天的破壞行動,讓東北大地籠罩在硝煙之中。京奉鐵路的灤河大橋被炸毀,巨大的橋墩扭曲變形,鋼筋裸露在外,像垂死的巨獸的肋骨。撫順煤礦的發電站變成一片火海,濃煙遮天蔽日,幾十里外都能看見。大連港的起重機被鑿沉,海面上漂浮著燃燒的油污和木屑。
最后一列撤離的火車緩緩啟動,李宇軒站在車廂連接處,望著窗外掠過的焦土。那些曾經冒著濃煙的工廠,如今只剩斷壁殘垣。那些繁忙的礦山,如今寂靜無聲。
副官遞來一份傷亡報告:“爆破組有三十七名士兵沒能撤出來,其中最小的才20歲。”
李宇軒默默接過報告,目光停留在那些年輕的名字上。“把他們的名字記下來。”他的聲音很輕,“將來重建的時候,給他們立塊碑。”
火車駛向山海關,車輪碾過鐵軌的聲音單調而沉重。李宇軒知道,這道焦土防線或許擋不住日軍的鐵蹄,但至少能讓敵人明白,這片土地上的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主任,金陵又來電報了。”副官低聲說,“語氣一次比一次嚴厲。”
李宇軒沒有回頭,依然望著窗外。“讓他們催吧。”他說,“至少,我們沒有讓那些機器,變成屠戮同胞的兇器。”
遠處的天空,最后一縷煙塵正在消散。焦土之上,總有星火。他信這個。
列車駛過錦州時,天色已晚。地平線上,夕陽如血,將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染成深紅。李宇軒想起四十一年前,他穿越來到這個時代的情景。那時的他,滿懷理想,想要在這片土地上建設一個強大的工業基地。如今,他卻親手摧毀了這一切。
“主任,睡一會吧。”副官勸道,“到了金陵,還有更多事要處理。”
李宇軒搖搖頭,取出日記本,就著搖晃的燈光寫下:“今日之毀,為明日之建。雖千萬人吾往矣。”
車窗外,星光初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