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如織,密集地敲打著軍綠色帳篷,發出連綿不絕的噼啪聲。煤油燈在帳篷中央搖曳,將將領們的身影投射在帆布上,隨著火光晃動。
杜與明的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面孔——第112團團長趙恒陽,左頰上一道從眉骨延伸到下頜的傷疤在燈光下格外猙獰。炮兵指揮官鄭國棟,手指因常年裝填炮彈而粗壯變形。工兵營長周汝海,軍裝袖口還沾著今早勘察地形時留下的泥漿。這些面孔如此熟悉,又如此決絕。
他的思緒忽然飄回幾年前的二次北伐。那時他們同樣年輕,同樣面對著看似不可戰勝的敵人。記憶中最鮮明的是那個叫二娃的小兵,才十八歲,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總愛在行軍時哼唱家鄉的小調。在濟南城墻下,面對敵人猛烈的火力,二娃毫不猶豫地用身體堵住了爆破口。杜與明至今還記得,那個瘦小的身影在爆炸的火光中化作永恒的姿態。
“都清楚了?”杜與明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涌的波瀾。帳篷里彌漫著潮濕的泥土味、汗水和煙草混合的氣息。
“清楚!”眾人的應答聲整齊劃一,軍靴跟碰撞的脆響甚至短暫壓過了帳篷外的雨聲。這聲音里有一種鋼鐵般的意志,讓杜與明心頭一震。
散會時,宋溪濂獨自走到地圖前,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錦州的位置。那張軍用地圖上,錦州被紅筆重重圈出,周圍布滿了代表日軍進攻方向的藍色箭頭。
杜與明走到他身邊,手掌重重落在他的肩上,“告訴弟兄們,守錦州,不光是守土地,是守身后成千上萬的老百姓。每一寸陣地后面,都是我們的父老鄉親。”
宋溪濂重重點頭,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卻什么也沒說。他轉身掀開簾布,一頭沖進雨幕。馬蹄聲很快消失在遠方,只留下泥濘中深深淺淺的蹄印,很快就被雨水重新填滿。
杜與明獨自站在地圖前,目光沿著那三道用紅筆標出的防線移動。大凌河防線、醫巫閭山防線、錦州城防,每一道都顯得如此單薄。他的眼前仿佛浮現出無數難民正沿著鐵路線、江道、山路,向著生路艱難跋涉。老人拄著樹枝,婦女抱著啼哭的嬰兒,青壯年推著裝載全部家當的獨輪車,在秋雨中組成了一支悲壯的行列。
“一個月……”他低聲自語,聲音在空蕩的帳篷里顯得格外沉重。他從懷里掏出一份已經被汗水浸得發軟的電報。這是主任臨走前給他發的最后一道指令,上面的字跡有些模糊,但每一句都刻在他的心里:
“華夏熱土,從無懦夫!第五軍的字典里,從來沒有眼淚二字!寧將東北化為焦土,寸寸山河皆為戰場。誓讓日寇埋骨廢墟,滴滴鮮血償還血債,以報當年濟南之仇。”
就在這時,煤油燈的火苗突然跳動了一下,將他的影子投在地圖上,恰好覆蓋了整個錦州地區,像一道沉默的屏障,擋在日軍與這片土地的民眾之間。
帳篷外,工兵部隊已經開始連夜施工。鐵鍬與石塊的碰撞聲、士兵們低沉的號子聲,與綿綿秋雨聲交織在一起,奏響了一曲悲壯的戰前交響樂。
“報告!”傳令兵渾身濕透地沖進帳篷,遞上一份最新情報,“日軍第二師團已經完成休整,正在向遼西方向移動。同時,關東軍司令部從日本本土調來了重炮聯隊,包括四門240毫米榴彈炮。”
杜與明接過情報,紙張在他手中微微顫抖。240毫米榴彈炮,這意味著日軍的炮火將能覆蓋整個防線縱深。他走到帳篷口,掀開簾布。遠方的地平線上,難民隊伍的火把連成一條蜿蜒的長龍,在秋雨中若隱若現,如同一條垂死的巨龍在作最后的掙扎。
“傳令各部隊,”他對身后的參謀說,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明日拂曉前完成第一輪工事構筑。我們要讓每一道戰壕,都成為日軍的墳墓。每一個碉堡,都成為難民生的希望。”
參謀迅速記錄著命令,鉛筆在紙上沙沙作響。
就在此時,帳篷外傳來一陣騷動。杜與明掀開簾布,看見一隊士兵正護送著幾百個百姓朝指揮部走來。為首的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拄著拐杖,步履蹣跚。
“杜將軍!”老者看見杜與明,激動地快走幾步,“我們是錦州城外的村民,聽說小鬼子要打過來了,鄉親們讓我來告訴將軍,我們不走!我們要留下來幫忙!”
杜與明愣住了。他看見老者身后,那些面黃肌瘦的村民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有扛著鐵鍬的農夫,有提著菜籃的婦女,甚至還有半大的孩子。
“老鄉,這太危險了……”杜與明剛要勸說,老者卻堅定地搖了搖頭。
“將軍,我們的祖墳都在這里,我們的田地在這里,我們還能往哪逃?”老者聲音哽咽,“我們雖然不能打仗,但能挖戰壕,能送飯,能照顧傷員。就算死,也要死在自家的土地上!”
杜與明感到眼眶發熱。他環視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突然挺直身軀,向老者鄭重地敬了一個軍禮。
“周海!”他朝工兵營長喊道,“把這些老鄉安排到后勤部隊,教他們構筑防炮洞!”
“是!”
雨越下越大,但整個防線上卻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士兵和百姓并肩勞作,鐵鍬翻飛,泥土飛揚。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士兵跳進新挖的戰壕,測試射擊角度。醫護兵在臨時搭建的帳篷里清點藥品,通訊兵在雨中架設電話線。
凌晨三點,杜與明披著雨衣巡視陣地。在大凌河防線上,他看見一個年輕的士兵正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一張照片,用油布仔細包裹后塞進胸前的口袋。
“多大了?”杜與明問道。
士兵嚇了一跳,連忙立正:“報告師座,十九歲!”
“家里還有什么人?”
“還有個老娘,在齊魯。”士兵的聲音低了下去,“我要是……請師座告訴我家人,兒子沒給他們丟人。”
杜與明沉默片刻,重重拍了拍士兵的肩膀:“你不會死的,我們要一起把日本人趕出華夏。”
繼續向前走,他看見炮兵陣地上,鄭棟正親自指揮士兵布置偽裝。那幾門75毫米山炮被巧妙地隱藏在樹林中,炮口指向日軍可能來襲的方向。
“老鄭,這些寶貝就交給你了。”杜與明說。
鄭國棟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咧嘴一笑:“軍座放心,每一發炮彈我都會讓它物有所值。”
在最前沿的觀察哨,杜與明遇見了趙恒陽。這個以勇猛著稱的團長正舉著望遠鏡觀察對岸,即使在這深夜雨中,他依然保持著高度警惕。
“恒陽,你這里將是第一道沖擊。”杜與明說。
趙守誠放下望遠鏡,臉上的傷疤在夜色中更顯猙獰:“師座,112團全體官兵已經做好了與陣地共存亡的準備。”
凌晨四點,雨勢稍緩。杜與明回到指揮部,發現桌上放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粥。警衛員小聲說:“是老鄉們送來的,他們熬了一夜,已經試過毒了。”
杜與明端起粥碗,溫暖從掌心傳遍全身。他走到地圖前,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標注。這三道防線背后,是無數個家庭的生機,是東北最后的希望。他們要用血肉之軀,為同胞筑起一道生的屏障。
“報告!”又一個傳令兵沖進來,“日軍先頭部隊已經抵達大凌河東岸,正在架設浮橋!”
杜與明放下粥碗,整了整軍裝:“命令各部,進入戰斗位置。讓日本人看看,什么是華夏軍人的骨氣!”
帳篷外,雨聲漸歇,東方天際泛起一絲魚肚白。陣地上,士兵們默默檢查槍支,將手榴彈整齊排列在戰壕邊緣。一場決定數十萬人生死的戰役,即將在這黎明時分打響。
杜與明走出指揮部,望向遠方。第一縷陽光刺破云層,照在士兵們堅毅的臉上,也照在難民營中那些期盼的眼睛里。他知道,這將是他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個月,但也可能是他生命中最有意義的一個月。
“華夏軍人,”他輕聲自語,“從無懦夫。”
陽光終于完全沖破烏云,灑在這片飽經苦難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