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過招呼的趙家二公子卻不再言語,坐回椅子上,靜靜的發(fā)著呆...
沒過太久,趙老太爺端上兩盆菜來,轉(zhuǎn)過頭似乎又準備去繼續(xù)端食物。
唐祺看著眼前的老人背影喊道,“趙老太爺,且慢,我去端菜飯吧...”
依舊坐在椅子上的趙二少爺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與不忍,卻又很快的消散。
趙老爺子倒也沒有堅持,而是走上了里屋。
唐祺端著一盆米糕回來,而趙老太爺也捧著個壇子從里屋出來。
“這可是拙荊親自釀的酒,這壇存的最久,是我幼女出生時,我埋于院中桃樹下的,正宗的女兒紅....”
趙老太爺本是自豪的介紹著手中的酒,說著說著卻又勾起了回憶,“這壇酒該喝掉啊,沒了它,我也不會再有嫩多的念想....”
趙為黃猛地起身,踢開剛坐著的椅子,徑自回了屋內(nèi)。
唐祺有些詫異,想進屋看下,卻被趙老太爺攔了下來,“隨他吧,本是我的錯,卻苦了這孩子...唉...不談這些,我們喝酒...”
屋內(nèi)傳來低沉的抽泣,堂屋的趙老太爺雖是強顏歡笑,但他臉上那抹肌肉僵硬擠出來的皺紋,卻更添幾分悲涼之色...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唐祺第一次碰酒,在一個陌生的靈域之中,在一個過去的時間里...
酒不是好酒,趙老太爺還是言過其實了,唐祺雖然沒有喝過酒,但是這苦澀的味道,決不該是酒的味道,像什么?像淚,像情人的眼淚...
里屋的抽泣聲小了下來,直至漸漸消失,趙為黃又走了出來,一言不發(fā),坐在八仙桌的正東之位,主位,給自己倒上一碗酒水,一口咽下,臉上卻扭曲不成形狀,又嘔咳幾聲...
“你從未喝過酒,如此這番,受不住的..”趙老太爺酌了一口,悠悠的說到,語中本無關(guān)切的詞句,卻處處透著關(guān)切的溫情。
但趙為黃并未領(lǐng)情,“有何受不住,還有什么能受不住?”又自斟一碗,還是一口下肚。
這次他再也承受不住了,整個人趴在桌子上嘔吐,但他又沒吃什么食物,一口一口,吐的是酒,吐的是膽汁,吐的是滿腔的怨憤...
他吐著吐著,淚涕全出來,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大聲...“爹,你可知我有多崇拜你嗎?你又可知我有多恨你嗎?”
端著酒碗的趙老太爺又淺酌了一口,“我知道...”
“你知道為什么那時候不管娘,不管大哥,不管小妹?你知道為什么眼睜睜看著他們?nèi)ニ溃磕愕男氖氰F石做的嗎?啊?...爹....”
已經(jīng)泣不成聲的趙為黃就那樣趴在桌子上,一邊說,一邊嘔吐,酸水味彌漫了整間堂屋...
“唐公子,來一口,這酒還不錯吧...”趙老太爺卻沒有回答,只是舉起手中碗朝唐祺示意了一下。
唐祺先是一愣,隨后又趕忙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苦味,酸味,澀味從舌頭接觸擴散至整個味蕾。這到底是什么味道?或許是人生的味道吧...
而趙老太爺一口一口的喝著,并未十分快速,卻是面色如常,似已習慣。.
趴在桌子上的趙為黃已經(jīng)沒什么動靜了,他吐的累了,似乎直接趴著睡著了,還能聽到似乎有輕微的鼾聲傳來。
“唐公子,你愿意聽老朽講個故事嗎...”
趙老太爺手中還是端著那只碗,只是碗中的酒已經(jīng)喝光了兩次,但他卻一口菜飯也沒吃...
“我當然愿意了,但是老太爺你先吃口菜吧?”唐祺夾了根菜花,塞到嘴里咀嚼,不管怎么說,雖然還沒什么油水,但至少放了鹽的,還算勉強能吃,又一口酒下肚,唐祺有些頭暈了...
而趙老太爺卻還是沒有吃菜,而是繼續(xù)著他剛才未講完的東西。
“有那么一個人,他年少時家里很窮,很窮。家中兄弟三人,姐妹三人,但他是最聰慧的,他看過兩遍的書可以一字不落的背出來,他策論,時政得到私塾老師的一致肯定,這孩子以后一定會有出息...”
趙老太爺視線呆呆的盯著桌上的油燈,手中的酒碗還是繼續(xù)的往嘴上杵著,嘴角長須長顫。
“他是有出息啦,鄉(xiāng)試第一的解元,里中各家為他湊去京城參加會試的盤纏,他拿著盤纏上路了”
忽的一陣強風刮過,油燈的火焰在風中明滅,有時候都看著滅掉的火苗卻在不經(jīng)意間又亮了起來...
“他去京城的途中經(jīng)過一個大戶人家,那戶人家也算家境殷實吧,他家小姐,穿金戴銀,著錦披紗...那少年郎哪曾見過這樣的美人兒呀,他喜歡上了那大戶家的女兒,幸得少年郎也是生的俊俏,也會說話,大戶人家也是個開明的主,知道他是進京趕考的窮苦舉人,也未曾瞧不起他,還給他補了盤纏,那大戶人家小姐其實也對這少年郎有些歡喜...呵呵,喜歡他什么啊,他一個背負著一里希望的少年,憑什么值得人家的喜歡...”
講到這里的趙老太爺,稍有些停頓,在這昏暗的橘黃光油燈下,唐祺瞧見趙老太爺?shù)难劢撬坪跤行┚К摗?
“少年郎考中了貢士,卻未能再進一步,只得由京返鄉(xiāng)了。他回去的路程依舊經(jīng)過了那個大戶人家,而那大戶人家也算對他不薄,愿將女兒嫁于他,還愿意為他謀個京城官職...”
“可少年郎他不愿意啊!他肩上擔著一里百姓的期望,那期望,可真是能壓死人的...”
似乎他又想到了什么,趙老太爺碗中酒一口喝下肚,擼起袖口一抹嘴巴。
“他自己回去,就自己回去吧,他為什么要跟那小姐訴說愛慕,又為什么要拖著愛慕之人,跟他回鄉(xiāng)受苦!”
趙老太爺咬的牙齒咯噔響,也只有此時的他,才能發(fā)泄心中的憤恨,發(fā)泄心中的無奈。
“這富家小姐也真是愛他啊,本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閨中小姐,卻為他洗衣,為他學習做飯,為他學習釀酒,為他生兒育女,而這個少年郎,欠她的太多了啊,欠的都數(shù)不清了....”
本是趴在桌上的趙為黃,腦袋動了動,隨后卻又不見了動靜。
“還好,他身為貢士,就算回到鄉(xiāng)里,也能混個官職,他嫉惡如仇,他為一里鄉(xiāng)民立命,這清河里地處偏僻,本就窮鄉(xiāng)僻壤,官府都不愿安排其他人前來,倒也隨了少年郎的心愿。”
天邊最后一線光華落入谷底,于是黑夜占據(jù)了整片大地。
“他隱瞞實際情況,每年虛報繳稅數(shù)量,漸漸的,整個里富裕起來了,那時候也是少年郎最幸福的時光。不,不該叫少年郎了,那時候他已過而立之年,已經(jīng)有兩子一女,妻賢子孝,其樂融融,生活富足,那時候的他曾以為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最幸福的人啊...”
似乎是再也忍不住了,雖然趙老太爺氣息如常,不見紊亂,但他眼角的淚珠卻如無根之水,淚如雨下...
“那是一年一度的社祭之日,用以感謝上蒼賜予豐收,但那天,所有在祠廟前的人,雙眼通紅,都跟瘋了一樣,撕咬,搏斗,那場景就如一個人間煉獄,而那個少年郎,他的妻子孩子也還在身旁,他卻干出了拋妻棄子的事情,他安排所有的鄉(xiāng)衛(wèi)撤離其他的人家,卻讓自己的妻子兒子女兒自己回家...呵呵,他真是個好官,他卻不是一個好丈夫,甚至,不是個父親...”
唐祺已經(jīng)很明顯的聽到了他在哽咽,想說些什么,想想?yún)s又自己噤住了。
趙老太爺沒有繼續(xù)講述,搖晃著站起身來,往院子里走去。
唐祺看著眼前搖晃著的身影,趕忙跟了上去,而此時,趴在桌上的趙為黃捏緊的拳頭卻也漸漸放松了...
“冬雨昨夜落心頭,青石街,泥濘路,半夢乍回曾居處,一步,一步,不見門前桃樹...不見門前桃樹啊....”
他抱著院內(nèi)那顆孤零零的桃樹,“英娥!為玄!淑棠!”
泣者如人間極惡,逝者卻也不會再現(xiàn)“我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你們啊...”
唐祺突然感覺不對,整個院落似乎陷入了一種沉悶,而怪異的狀態(tài)之中。
最后那縷夕陽本早已經(jīng)消失了蹤影,但現(xiàn)在西方的天空,卻似乎漸漸亮起了華光,唐祺揉了揉眼睛,只道是幻覺,卻不曾想光芒越來越強烈,強烈到不得不閉上雙眼,卻聽到耳邊傳來聲音。
“英娥!為玄!淑棠!是你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