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綏南門出來,接著南下,會經(jīng)過一片樹林。里邊長著參天大樹,平日人跡罕至,基本都是野獸出沒的地方。在一棵枯樹底下,有個半人高的樹洞,外邊用枯枝掩著,蓋著雪,不易發(fā)現(xiàn)。
不遠處有打斗的兵刃之聲。
聽聲音,這場戰(zhàn)斗并未維持很久。很快,兵刃的聲音消失,換成了一個急匆匆的腳步聲向樹洞靠近。
那人熟門熟路地用手中長刀挑開洞口的枯枝和積雪,探頭鉆了進去。
“郡主說病發(fā)活不過三日,我們得快點,入夜前必須到達洛河。”那人將一具軟綿的軀體背起,立刻吹了喚馬的口哨,“要實在來不及見最后一面,就只能由我給你燒尸了。”
他背上那具身體始終沒有回應(yīng),好似他都在自語。
“你再撐著點啊。”那漢子說完,將人捆上馬背固定,隨后自己也一同躍上馬背,絕塵而去。
與洛河相鄰,在晉綏南下城線之上,有個小城,叫青淮。此刻接著王都的消息,已是人心惶惶。
太后謀殺平王生母良妃。
平南王豢養(yǎng)私兵意圖謀反。
洛河瘟疫,病發(fā)三日即亡,目前無藥可解。
這三件事放平時,哪一件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如今三件同時發(fā)生,反倒讓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太后謀殺那是已經(jīng)發(fā)生的。
平南王謀反那是將來可能發(fā)生的。
這兩件事連是不是真的還不知道。
只有洛河瘟疫是正在發(fā)生,且離自己僅一城之隔。
青淮五年前曾爆發(fā)過天花,就因為一次瘟疫,它才從幾十萬人的大城,變成一個如今只剩六萬多人的小地方。
死的死,走的走。
當(dāng)時為了杜絕瘟疫外傳,青淮封城一個月,病死了不知多少人。重新開放城門之后,外邊的人忌憚青淮城里仍有疫癥,沒有緊要的事不愿入城。而里面的人又怕再被傳染,年輕力壯的都離家去別的城鎮(zhèn)謀生活。只留下老弱婦孺,守著一座空城,沒了期盼。
城里沒了人氣,越發(fā)蕭條,這口元氣一直沒緩過來。
出了城的人日子也不好過,隱姓埋名,甚至變換口音,生怕被人知道是青淮來的,遭人歧視,被人排擠或者直接被東家趕走。
青淮城民因為經(jīng)歷過,所以談疫色變。收到疫癥消息時就早早地關(guān)了城門。
南門口,一個推著板車,穿著蓑衣,頭戴斗笠的老翁正在城門口破口大罵。
他說他有生意要做,必須出城送酒,這批單子要是黃了,一年的口糧都沒了。帶時候誰養(yǎng)?官府贍養(yǎng)他這個老頭子嗎?
門口把守的城衛(wèi)兵覺得這老頭在占府衙便宜,罵官府是他兒子。
“你要么買下我這酒,一口價,五百兩,要么開門放我出城。”
“五百兩,老爺子,你搶啊。”
“你要擋我生路,我就天天來你這兒罵,問候問候你們上下十八代,反正不犯律法。”
幾個新兵哪里是老江湖的對手。老頭頭發(fā)花白,年紀(jì)也挺大了,又不好隨便動手,無奈之下,只得驚動了都尉府。
城衛(wèi)兵請示了都尉,都尉一問人物樣貌,穿衣打扮,嘆了口氣,揮手讓人放行。
“你和他說,出去了就別再回來。”青淮都尉氣得拍案。
衛(wèi)兵應(yīng)是。
老人家聽了回稟,樂呵呵地笑,“不回就不回,早這樣多好,皆大歡喜。”便出了城,手里推著的板車上,幾十壇封好的酒罐乒鈴乓啷作響。
洛河城南,邊外。
昨日從西門撤退的平南軍摸黑尋到了南門外的林子。
他們大帳被毀,只得借用赤鬼營的帳子。
盡管天已大亮,但他們踩在營地上,仍舊心里發(fā)瘆。
赤鬼營帶著一眾散營士兵,作為先鋒軍總共三萬三千人,一夜全滅。
他們在尸體與尸體間小心地選擇落腳,三萬多具尸體,已經(jīng)不是橫尸遍野能形容的了。
幾乎每具尸體上都插著好幾支箭,中箭倒下的時候人與人都堆疊倒在一起。
箭頭淬了毒,尸體面容發(fā)黑,死狀可怖。
“把人抬去堆了堆,留幾具當(dāng)證據(jù),其余燒了!”領(lǐng)軍校尉指揮著士兵抬尸,每個人都默不作聲,只管清理干凈,今夜好有地方可睡。
“我剛才看,帳子里還有饅頭姜湯,一會兒咱們可以吃了驅(qū)驅(qū)寒。”一個負責(zé)輜重的小兵一邊抬著尸體的腳,一邊和對面的同袍說話,“我們還好只有投石器要管,你們還帶這么多箭來,昨夜那幾波箭雨,胳膊肩膀得酸了吧?咱們營的孫軍醫(yī)推拿是一把好手。你找他,莫要找別人,到時越推越擰巴。”
對面抬著尸體頸肩的士兵低著頭沉默不語。
那小兵看了看,見到他別在腰際的金色頭巾。
哦,金鬼營的大約不屑同我們綠營的講話。
他聳了聳肩,便不說了。
“吃饅頭就行。”那人突然開口,仍低著頭,也不看路,似乎只是盯著尸體的臉看,“別喝姜湯。”
小兵一愣,哦了一聲。心想姜湯肯定是先緊著金營的人發(fā),輪不到他們。他也就是想想。
“都怪可惡的洛河兵。”他昨晚推輜重,現(xiàn)在又要搬沉尸,一夜沒睡,還沒東西吃,又餓又累,“都是谷悍人,怎么下得了這么狠得手。生怕弄不死,還箭上淬毒。這仗我們一定得勝,將里面那個妖女的腦袋拿來祭奠我們這些被殺害的將士。殺人償命!”
“噗通”
對面人手持不穩(wěn),將尸體摔在了地上,腦袋著地,悶聲一記響。
“哥,你累了是不?要不歇歇?這個我先扛過去?”小兵關(guān)切。做完金鬼的弓箭手一次次地拉滿弓,替攻城的兄弟掩護。他餓他累,金鬼又不是真的鬼,肯定也累。何況他習(xí)慣了運輸輜重的體力活,想想弓箭手體能應(yīng)該不及他那么能扛。
“沒事。”那人怔了一瞬,又沉默著將尸體的肩頭重新抬起,一言不發(fā)往不遠處的尸山搬去。
洛河?xùn)|門外的樹林里,平南軍正在休整。大帳前插著兩面營旗。一面是平南王麾下平南軍的軍旗,另一面畫得則是青面厲鬼。
大帳內(nèi),一腰間別著金色頭巾的男子穿著長袍,端坐案后,手中摩挲著一卷帛書。
“鐘軍參,王爺怎么說?”邊上幾個副將頭戴青巾,見他拿著軍令半天沒有說話,忍不住問道。
那男子聞聲看去,放下手中帛書。
青鬼副將忙低頭避過他的視線,生怕冒犯。
“不是將軍的指令。”他橫眉冷對,語中沒有什么情緒,“太后提議,晉綏四十五位大小官員外加王爺,已蓋私印,發(fā)起屠城令。”
問話的副將一怔。
“洛河瘟疫蔓延,野郎官于晉綏病發(fā)卻拒不封足,恐疫癥擴散,全國通緝野郎官,同時發(fā)動屠城令,今夜子時,一個活口都不能留。”男子說完,自案上立起,負手出了大帳。
他望著遠處,洛河灰白的城樓,代表著瘟疫的烽火依舊連天。
呵。
真是一場荒唐的戰(zhàn)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