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捕頭離去時留下的那句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語,“‘瓷鶴’已歸…早做決斷”,仿佛帶著某種不祥的詛咒,在王老爺心中迅速發酵、擴散,其帶來的寒意甚至穿透了厚重的書房門墻,彌漫到整個王府的每一個角落。王老爺接連幾日稱病不出,連晨昏定省這最基本的禮節都尋了由頭免了,將自己反鎖在充斥著古籍與熏香氣息的書房內,據說脾氣變得前所未有的暴躁易怒,連跟隨他幾十年的、最懂得察言觀色的老管家,都因奉茶時一絲微不足道的聲響而挨了疾言厲色的訓斥,灰頭土臉地退了出來。府中上下的下人奴仆,雖不明就里,不知那日官差究竟與老爺說了什么,但都敏銳地嗅到了那股不同尋常的、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張氣息,一個個行事愈發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連走路都下意識地踮起腳尖,呼吸都放輕了幾分,生怕一個不慎,便成了老爺那無名怒火下的犧牲品。
而居于深宅一隅的周綰君,則陷入了另一種更私人、更磨人、更無休無止的內心煎熬之中。顧青瓷那夜如同鬼魅般來去,留下的那句“小心身邊最信任的人”,以及那句更顯詭異的“鏡像未必是假的”,如同兩道深深烙印在她靈魂上的魔咒,日夜在她耳邊盤旋、回響,揮之不去。環顧這冰冷、華麗卻危機四伏的深宅大院,她能勉強稱之為“信任”二字的,除了意識深處那重傷沉睡、氣息微弱的周影,便只剩下自小便陪伴在她身側、看似忠心耿耿、將所有少女心事與脆弱都看在眼里的貼身丫鬟冬梅了。可倘若……倘若連冬梅都……她不敢再深想下去,那念頭本身就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她的心臟,讓她窒息;然而,理智與那源自周影的、冷酷的審視本能,卻又逼迫著她無法不去想,不去探究。
懷疑的種子,一旦被種下,便會在人心最柔軟的土壤里,于每一個被忽視的細微角落里,瘋狂地汲取著恐懼與不確定的養分,滋生出盤根錯節的、帶著毒刺的藤蔓。周綰君開始用一種全新的、剝離了所有往日溫情與主觀臆斷的、帶著近乎殘忍的審視目光,重新觀察、剖析這個她以為熟悉得如同自己影子般的貼身丫鬟。
她發現,冬梅的腳步似乎過于輕盈了,輕盈得有些……異乎尋常。無論是在鋪設著柔軟西域地毯的溫暖內室,還是在光潔如鏡、倒映著人影的金磚地面上,她行走時,裙裾微動,卻幾乎聽不到任何屬于人類的、應有的腳步聲,如同暗夜中悄無聲息潛行的貓兒,又或是……沒有重量的幽靈。常常在她對窗出神,沉浸在自己的憂思與恐懼中時,冬梅便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身側,端來溫度恰到好處的茶水或幾樣精致的點心,那突如其來的、近在咫尺的存在感,每每都讓她心中猛地一驚,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她發現,冬梅對于王府內的一些諱莫如深的秘事,一些被時光塵埃掩埋、或被上位者刻意遺忘的陳年舊賬,似乎知道得過于詳細了些。有時周綰君因著某個由頭,無意間提起某位早已離府、不知所蹤的老姨娘,或是某樁被刻意掩蓋、只在仆役間口耳相傳的、帶著血腥氣的陳年舊事,冬梅總能極其自然地順著她的話頭,用一種看似閑聊、不經意的語氣,補充說出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細思之下卻又恰好能切中要害、甚至觸及核心的細節。其了解程度之深,涉及范圍之廣,遠遠超出了一個普通家生丫鬟,或是一個被買入府中、只需伺候好主子的婢女,所應有的認知范疇。
她還發現,有時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她因心事重重而輾轉難眠時,隔著那層薄如蟬翼的素色紗帳,屏息凝神,似乎能隱約聽到在外間榻上守夜的冬梅,在用一種極低極低、近乎氣音、仿佛怕驚擾了什么的音量,對著房間內某個固定的、黑暗的角落方向,持續地低語。那聲音模糊不清,如同夢囈,根本無法聽真切具體的字句,但那語調,那節奏,絕非陷入沉睡之人無意識的呢喃,更像是一種……清醒狀態下的、小心翼翼的匯報,或者……是與某個看不見的存在,進行著某種秘密的交流?
這些發現,零零碎碎,如同散落在時間沙漏中的玻璃碴,單獨撿起任何一片,似乎都可以用“巧合”、“過于敏感”、“丫鬟之間的閑話”等理由來輕易解釋、自我安慰。但當它們被一一搜集、堆積在一起,相互印證時,卻在她心中那片名為“信任”的湖面上,勾勒出一個越來越清晰的、令人不安的、扭曲的倒影輪廓。屬于“周影”的那部分冷靜到近乎剝離情感、只余下純粹分析與判斷的特質,在此刻占據了絕對的上風,如同一個冷酷的法官,驅使著她,必須做出一個決定——試探。她需要用事實,來驗證這日益膨脹的恐懼,或是……粉碎它。
她開始刻意地、不露痕跡地在冬梅面前,表現出對那位深居簡出的大夫人的、近乎病態的極度恐懼與絕對順從。她會在難得見到大夫人、對方賞賜下一些尋常的衣料或首飾時,受寵若驚般反復叩謝,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因敬畏而產生的細微顫抖,連指尖都配合地微微發顫;會在偶爾聽到其他仆役低聲議論、提及關于大夫人的任何消息或傳聞時,眼神不受控制地閃爍,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小動物般的畏懼,甚至還會下意識地環顧四周,仿佛擔心隔墻有耳;她甚至會偶爾在冬梅伺候筆墨或整理衣物時,狀似心神不寧地“失口”,說出一些對那神秘莫測的“鏡像之力”感到既好奇向往、又深入骨髓般害怕的言語,將一個被光怪陸離的超自然力量嚇壞了膽、卻又因身處漩渦中心而忍不住本能探尋的、脆弱無助的深閨小姐形象,扮演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
這一日,午后悶熱得如同巨大的蒸籠,窗外蟬鳴聲嘶力竭地聒噪著,攪得人心煩意亂。周綰君坐在臨窗的湘妃竹榻上,手里裝模作樣地拿著一卷《詩經》,目光卻怔怔地落在窗外那株被烈日曬得有些蔫頭耷腦的石榴樹上,半晌未翻動一頁。她狀似無意地,對著正在一旁小杌子上,低著頭,安靜地繡著一方帕子的冬梅,幽幽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輕飄飄的,卻帶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迷茫與深入骨髓的恐懼,清晰地傳入冬梅耳中:“冬梅,你說……這煌煌人世,朗朗乾坤之下,當真有那種能藏匿人影、扭曲心智、甚至……操控人心的詭異邪術嗎?我昨夜……昨夜又做了那個可怕的噩夢,夢見……夢見后花園那口早已廢棄不知多少年月的枯井里,井水干涸,卻有什么東西在井底幽幽地發光,綠瑩瑩的,好不嚇人,那光……那光好像是一切怪事的源頭,是所有噩夢的開端……真是嚇死我了,醒來后心口還怦怦直跳,冷汗濕透了寢衣。”
她刻意地、清晰地提到了“后花園廢棄的枯井”,這是一個她臨時起意、完全虛構、在王府現實中根本不存在對應地點,或者即便存在,也絕無可能是關鍵所在的虛假信息。說話時,她刻意低垂著眼瞼,用那卷《詩經》半掩著自己蒼白的面容,仿佛是不勝羞怯與恐懼,實則全身的感知都在那一刻被調動到了極致,如同最靈敏精密的水下聲納,緊緊鎖定著冬梅所處的那一小片空間,捕捉著她的每一次呼吸的細微變化,她胸腔內心跳可能產生的微弱加速,她指尖那枚穿梭于絹布之間的繡花針任何一絲不自然的停頓,乃至她周身空氣里,任何一絲可能出現的、屬于異常能量的微弱波動。
冬梅聞言,抬起臉,那雙總是清澈見底的眸子里,此刻盛滿了純粹而毫不作偽的擔憂,她輕輕放下手中快要完成的、繡著纏枝蓮紋的繡繃,走到周綰君身邊,拿起一旁的團扇,輕柔地為她扇著風,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如同母親安撫受驚的孩提:“小姐,您定是這些時日思慮過甚,心神耗損,又聽了些下人們不明就里、以訛傳訛的風言風語,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做這等不著邊際的噩夢。那后花園的枯井,奴婢記得聽老嬤嬤提過一嘴,早在老太爺在時就因安全之故填埋夯實了,如今怕是連具體位置都難尋覓了,上面早已是荒草叢生,蛇鼠做窩,怎會是什么怪事的源頭?您莫要自己嚇自己,徒增煩惱,傷了身子。如今最要緊的,是放寬心,好生靜養,待身子骨硬朗了,這些噩夢自然就遠了。”她的反應自然流暢到了極點,語氣中的關切情真意切,邏輯清晰合理,言辭間將一個忠心護主、試圖用理性安撫主人的丫鬟角色,扮演得無可挑剔,看不出任何一絲一毫的破綻與心虛。
然而,周綰君心中那根名為懷疑的弦,卻并未因這番合情合理的勸慰而稍有放松,反而繃得更緊。她深知,有些反應,未必會立刻、直接地顯現于現實世界的言行舉止之中。真正的線索,或許藏匿在另一個維度,那個光與影交織、真實與虛幻倒錯的鏡像世界。
就在這心神不寧、疑慮達到頂點的當夜,或許是日間刻意營造的緊張情緒與強烈的精神暗示引動了意識深處某種玄妙的聯系,或許是周綰君內心深處那股近乎偏執的、強烈到極點的求證欲望,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召喚,她那意識最深處,一直因重創而沉寂如死水的周影,竟再次傳來了一絲微弱、卻比上一次清晰許多的能量波動!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囈語或破碎的畫面,而是一段雖然極其短暫、卻明顯耗費了巨大心力與意志才勉強傳遞過來的、相對連貫的影像!
影像的背景,是她所熟悉的、那片充斥著扭曲破碎景象、光線昏暗詭異的王府影宅。周影的視角(此刻也即是她共享的感知視角)正如同一個沒有實體的幽魂,小心翼翼地隱匿在一堵布滿蛛網般裂痕、仿佛隨時會崩塌的巨大鏡壁之后,屏息凝神,追蹤著一個在她前方不遠處悄然移動的身影——那正是冬梅的鏡像!
與現實中那個總是低眉順眼、步履謹慎的丫鬟截然不同,影宅中的冬梅鏡像,行動間竟帶著一種與現實人格迥異的、近乎靈貓般的靈動與……明確的目的性。她并未如周綰君所期望或恐懼的那樣,走向那個被虛構出的“枯井”方向,而是如同識途的老馬,熟門熟路地、輕盈地穿梭于懸浮的斷壁殘垣、扭曲的門窗鏡像與破碎的光影之間,她的動作流暢而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仿佛對這片混亂之地了如指掌。最終,她停在了一處相對完整、依稀能看出是現實世界中某條回廊對應的、散發著微弱卻持續不斷的柔和白光的鏡像拐角。
在那里,早已有一個模糊的、身形窈窕婀娜的女性鏡像在靜靜地等候。令周綰君心神劇震、幾乎要失聲驚呼的是,那個女性鏡像周身散發出的能量場,并非大夫人那種如同毒蛇般冰冷妖異、充滿侵略性與惡意的氣息,而是一種……一種難以用言語精確形容的、帶著淡淡哀傷與不屈堅韌的溫暖光輝,那光芒并不強烈,卻如同寒冷冬夜里,遙遠天際那一盞執著燃燒的孤燈,雖微弱,卻帶著一種屬于“人性”的、令人鼻酸的溫暖與希望。
冬梅的鏡像快步走到那女性鏡像面前,并未表現出任何奴仆對主子的跪拜之禮,也未流露出絲毫的畏懼與卑微,而是微微仰起頭,那張在鏡像中顯得清晰幾分的臉上,帶著急切與依賴的神情,嘴唇快速地開闔著,似乎在急切地、毫無保留地訴說著什么。而那散發著溫暖光輝的女性鏡像,則微微低下頭,伸出那雙由柔和光暈構成的手,似乎極其輕柔、充滿了憐愛地,撫摸了一下冬梅鏡像的頭發,那動作間流露出的情感,絕非主仆,更像是……母女之間的親昵與撫慰……
影像至此,如同被強行掐斷的琴弦,戛然而止,周影那本就微弱的氣息再次變得如同游絲,迅速沉寂下去,顯然這次強行蘇醒、維持感知并進行追蹤,對她的本源負擔極大,幾乎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
周綰君猛地從床榻上坐起,動作之大,引得柔軟的錦被滑落在地都渾然不覺。冷汗瞬間濕透了她的寢衣,粘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動,如同密集的戰鼓,撞擊著她的耳膜。
那個散發著溫暖光輝的女性鏡像……是誰?
冬梅在影宅中,秘密會見的,竟然不是她所懷疑的大夫人,而是這樣一個充滿了“人性”溫暖與哀傷的存在?
她為什么要如此隱瞞?那個女性鏡像,與她究竟是什么關系?主仆?盟友?還是……
電光石火間,周綰君猛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冬梅剛被分到她身邊伺候不久,有一次因打碎了夫人賞賜的一只玉鐲而嚇得瑟瑟發抖,在她溫言安撫下,冬梅才紅著眼圈,含糊地、帶著泣音提過一句,她是被她那嗜賭如命、欠下巨額債務的“娘”,狠了心,以十兩銀子的價錢,賣入王府為奴的……
難道……那個在影宅中散發著溫暖光輝、與冬梅鏡像關系親昵的女性鏡像,竟然是……冬梅那早已在現實中可能不在人世的親生母親?!她的母親,并非普通的亡魂,而是一個因某種未知原因,滯留于影宅之中、并且擁有清晰自我意識的鏡像?!
這個猜測如同暗夜中驟然劃破天際的閃電,瞬間照亮了部分濃稠的迷霧,讓她窺見了一角被隱藏的真相,卻又隨之帶來了更多、更復雜、更令人心悸的疑問。如果冬梅的親生母親是一個擁有意識的鏡像,那冬梅本人呢?她是否知曉自己母親的存在狀態?她如此頻繁地、隱秘地與母親的鏡像會面,是為了傾訴思念,還是……在執行某種她所不知曉的任務或囑托?她潛伏在自己身邊,究竟是大夫人安排的眼線,還是……受了她那鏡像母親的指引,另有所圖?
信任的裂痕,并未因這意外而驚人的發現而彌合,反而變得更加深刻、更加錯綜復雜,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盞,即便勉強拼湊,那一道道裂痕也清晰可見,再也無法回到從前。周綰君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憊與掙扎,仿佛靈魂都被撕扯成了兩半。她既本能地害怕冬梅所有的一切,包括那溫暖的女性鏡像,都可能是一場針對她的、精心設計、長達數年的騙局,是大夫人的又一個詭異手段;另一方面,腦海中卻又不受控制地、如同走馬燈般浮現出往昔歲月里,那些點點滴滴、無法輕易抹殺的溫情瞬間——冬梅在她感染風寒、高燒不退時,徹夜不眠地守在榻前,用冰冷的帕子為她擦拭額頭;在她被其他房尖酸刻薄的小姐們聯手欺負、孤立無援時,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用瘦弱的身軀擋在她面前,哪怕自己因此被管事嬤嬤責罰;在她失去父親、整個世界仿佛都崩塌了的那段最灰暗、最絕望的日子里,是冬梅默默地、一次又一次地,遞上那一方被淚水浸透又烘干、帶著皂角清香的帕子,用那雙同樣紅腫的眼睛,無聲地陪伴著她……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卻真實流淌過的溫情與守護,難道……難道都是可以偽裝出來的、毫無破綻的表演嗎?
這種情感與理智的激烈撕扯,信任與懷疑的反復拉鋸,讓她幾乎要崩潰,精神徘徊在失控的邊緣。她看著冬梅依舊如常地、細致入微地為她打理著一切起居,鋪床、疊被、梳頭、更衣,那熟悉的、帶著幾分稚氣的側臉,此刻在她眼中,卻顯得如此陌生,仿佛隔著一層無法穿透的、冰冷厚重的毛玻璃,她能看到她的動作,卻再也觸摸不到那顆心的溫度。
就在這種極度煎熬、幾乎要將她的意志徹底撕裂的境地下,一件完全出乎周綰君意料的事情,猝不及防地發生了。
這日晚間,夜色漸濃,燭火搖曳。冬梅伺候周綰君梳洗完畢,為她放下帷帳,卻并未像往常一樣,立刻吹熄外間的燈,悄聲退出去。而是站在原地,纖細的手指緊緊絞著素色衣裙的一角,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神劇烈地掙扎、閃爍著,貝齒緊緊咬著下唇,仿佛正在經歷著內心天人交戰的風暴,在做著一個極其艱難、關乎生死的決定。
周綰君心中警鈴大作,屬于周影的、那部分冰冷的戒備與審視瞬間攀升至頂點,她暗自調動起一絲微弱的鏡心術能量流轉于指尖,全身肌肉微微繃緊,面上卻竭力維持著不動聲色,只淡淡地、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困倦問道:“還有事?”
冬梅猛地抬起頭,那雙總是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已盈滿了晶瑩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她“噗通”一聲,直挺挺地、毫無征兆地跪倒在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膝蓋與地面碰撞發出沉悶的響聲。她仰望著周綰君,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哽咽與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顫抖:“小姐!奴婢……奴婢有罪!奴婢騙了您!奴婢……一直都有事情瞞著您!”
周綰君心頭一凜,指尖悄然扣住了袖中那枚被她磨得異常尖銳的、用來防身的銀簪,聲音愈發冰冷,如同數九寒天的冰棱:“哦?騙我什么?瞞我什么?你且說來聽聽。”
冬梅淚如雨下,仿佛要將積壓了多年的委屈、恐懼與秘密一次性傾瀉出來,她重重地、毫不惜力地在地上磕了一個頭,抬起臉時,光潔的額頭上已是一片清晰可見的紅腫痕跡,她泣不成聲,話語因劇烈的情緒波動而斷斷續續:“奴婢……奴婢的鏡像,很早以前……在奴婢自己都還懵懂無知的時候,就……就見過來老爺!見過周明淵老爺!”
如同平地驚雷,又似九天玄冰兜頭澆下,周綰君渾身劇震,猛地從床沿站起身,因動作過急而感到一陣眩暈,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床柱上,才勉強支撐住發軟的身體。她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跪在地上、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的冬梅,又猛地將目光投向冬梅那雙被淚水洗刷得異常清亮的眸子,聲音因極度的震驚而變得尖利:“你……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是真的,小姐!千真萬確!”冬梅急切地、幾乎是語無倫次地解釋道,雙手無意識地向前伸著,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來證明自己的清白,“那時……那時奴婢的鏡像,也是剛剛……剛剛能在影宅那片混沌之地里,稍微保持一點清醒,不再渾渾噩噩。有一次,偶然……真的是偶然,遇到了老爺的鏡像……老爺的鏡像,很特別,非常特別,比其他所有渾渾噩噩的鏡像都要清晰、穩定,他……他好像知道很多事情,很多……關于王府,關于大夫人的秘密。他……他告訴奴婢的鏡像,說如果……如果有一天,小姐您長大了,察覺到了這王府里不對勁的地方,陷入了危險,走投無路的時候,就讓奴婢……就想辦法,把這個交給您……”
說著,冬梅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從自己貼身衣物最內層、一個縫制得極其隱秘的小口袋里,取出一物,用雙手如同捧著絕世珍寶般,高高地舉過頭頂,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遞到周綰君面前。
那赫然是半片殘破的、邊緣極不規則的、布滿了歲月侵蝕留下的銅綠與銹跡的銅鏡碎片!其材質、厚度,尤其是那斷裂處形成的、獨特而無法復制的鋸齒狀痕跡,與周綰君一直如同性命般珍藏著、父親周明淵留給她的那半片銅鏡,幾乎……不,是完完全全地一模一樣!它們本就是一體的!
周綰君如遭五雷轟頂,整個人僵立在原地,仿佛連血液都在這一刻凝固了。她呆呆地看著冬梅手中那半片在燭光下泛著幽暗光澤的銅鏡碎片,又猛地抬眼看著冬梅那張淚流滿面、充滿了愧疚、恐懼、卻又帶著一種如釋重負般決然的臉龐,腦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懷疑、猜忌、憤怒、恐懼,在這一刻,都被這巨大的、完全出乎意料的真相,沖擊得七零八落,土崩瓦解。
冬梅……竟然是父親安排的人?!
那個在影宅中散發著溫暖光輝的女性鏡像,果然是她的母親?!
父親他……早在遇害之前,就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王府內部那洶涌的暗流與致命的異常,甚至……在無人知曉的鏡像層面,瞞天過海,做出了如此深遠的安排?!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失控的海嘯,瞬間沖垮了周綰君心中筑起的所有懷疑與防備的堤壩。她看著跪在地上、肩膀因無法抑制的哭泣而不斷聳動的、瘦弱而單薄的冬梅,一時間,千頭萬緒涌上心頭,五味雜陳,混亂到了極點,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半片冰冷的銅鏡碎片,此刻在她眼中,卻仿佛帶著父親指尖的溫度,沉甸甸地,壓在了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