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日光透過葉子照在雪地上,幾只枯鴉撲騰著翅膀從遠處飛回山林,天際起伏著各種禽鳥這一句那一句的叫聲。
雪沒有再下的意思,天氣有些回暖的意味,風也不是那么打緊了。
在觀狩臺上的人們已經下來了,張相、李相和帝相大人也到了營地,隨行的還有大臣們。參與冬狩的少年們也三三兩兩地回來了,獵到的鳥獸或多或少,然而少年們臉上的興味卻沒有因此有所減少。
南廬淵、李陽關和南子潺回到營地的時候,南子笙等人正在向眾人展示南商此次的收獲。她命宮人抬起巨大的豹貓和七八頭雄鹿,以及七七八八的一些中小鳥獸,繞著營地走上兩圈。其他國的少年們對著豹貓投以艷羨的目光。
“真沒想到這豹貓是給南公子遇到了。”陸流斕道,雙手環抱在胸前看著面前少年們整理出來的獵物,朝著蘇暮雪道。
“你是怎么看出來的?”蘇暮雪奇道。
陸流斕指了指豹貓身上的箭羽,和腹部的劍傷,“白色的是南公子的箭,你看這幾根箭,都不在致命處,而且腹部還有被劍劃傷的痕跡。南公子是七大公子之次,若不是身在緊急之處,絕不可能準頭如此之差。”
之后,她又指了指貫穿豹貓頭顱的那一箭,道:“那一箭是李公子的,豹貓速度很快,能讓他有機會從側面一箭射穿豹貓頭骨,除非是豹貓正在和什么對抗。”
“這么看來,除非是南公子先遇上了豹貓,不然這些傷就弄得毫無意義了。”
蘇暮雪點頭稱是。
南廬淵等人身上不見得太干凈,尤其是南廬淵,滿身的豹貓血,腥熏得他一路上強忍著不適感。這下子到了營地,安頓好了南子潺,他立刻便吩咐下人端來了熱水和換洗的衣物,渾身打理了一遍,直到全身干干凈凈才出來。
一出帳篷,便看到等在門外的南子潺和李陽關、張沈陵。
李陽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胸膛,道:“廬淵真是講究。宮人們已經把各國的獵物拿下去請廚子烹調了,現在大家都落座,可就等咱們了。”
南廬淵聽了,笑著與幾人并肩,道:“那可真是廬淵的罪過了。”一直到了營地前空出來的一塊場地,見到眾人圍坐在火爐前,四人便找位子坐好,南子潺自然高居主位。
很快第一道菜肴便送上來,是花炊鵪子。這菜名如此,倒也不是真用了鵪子。而是物盡其用地用了少年使臣們打上來的各種鳥兒。這其實算是個開胃小菜,肉不多,嘗個滋味罷了。但是南商廚子的功夫自然精進,肉嫩而不水,收汁而不柴。
這一輪下去了,便是各種魚和蝦子。
這當然不是少年們的成果,不過南商地處南方,漁產豐富,這幾道菜,恰好給大伙展示一下南商漁產中最上好的幾種。
依次上來的是鱔魚炒鱟、南炒鱔、蝦魚湯齏、石首魚,每盤都小巧一個,漂亮得緊,就是太小了不中吃。
眾人正嘀咕著為何上來的東西如此之少,只見南商的宮人們抬著處理好了也炸透過了的獵物們上來,幾個人舉著一個偌大的鐵盆。盆中放著上好的炭。宮人們將炭盆放在使臣們中間圍出來的空地上,把火爐撤下去,又讓眾人分散成更大的半圓形,把順風的一塊空出來,便架起那些巨大的禽獸,用火折子點燃了炭盆,就地烤起肉來。
“沒想到是邊烤邊吃,今年的冬宴倒是有些新意,有趣。”姜未期捋著胡子,贊嘆道。
因為這些肉已經提前炸過了,瀝出血水,所以并沒有腥膻之氣。宮人們給巨大的肉塊抹上醬料和蜜糖,幾個廚子慢慢地轉動著串著烤肉的桿子,讓烤肉均勻受熱,將外皮烤的焦香四溢。
北秦的幾位少年使臣已經忍不住在下面興奮地竊竊私語。東魏的少年們也沒想到一向以細致縹緲禮儀俱備的南商,也會整出這么有人情味的一場宴享。
很快外面一層的肉已經烤制熟透。由南子潺先選擇最好的一塊,南商的大臣們和各位年紀大的使臣再選,這之后少年使臣們便自由要求宮人割取自己想要的部位。
南廬淵坐在位子上,看著這熱鬧的場面,不知為何,總覺得心里壓著什么東西,還是心悸得很,也沒有什么胃口,只是四下打量著形形色色的使臣們。
帝相似乎感應到南廬淵的心情,轉頭看向他。南廬淵接觸到父親的目光,怔了怔,心下的驚慌還是沒有減緩。帝相似乎有些話要說,然而此刻人多,并沒有機會付諸實際。
南廬淵隱隱的聽到有人的討論中帶有“南子潺”、“南廬淵”“趁著今日”之類的,但也許只是沒有禮儀的使臣在肆意評價南商王和南商朝臣也說不準。他總是覺得今日心里很慌,以往從來沒有過如今日這般感覺。
突然他和一人對上目光,那人一看到他看過來,慌慌張張地低下頭,過一會又拿眼神去偷偷瞟他。南廬淵心中疑云愈深,總覺得在這賓客當中,藏著并不是想與南商交善的人。
酒過三巡,烤肉吃得差不多了,宴會也差不多就要散了。南廬淵等南子潺宣布散席,席間眾人便起來拜過,三三兩兩地往自己的營地走。陸流斕似乎有什么話要跟他說,然而走到他身前,卻又欲言又止,只是用很深沉的眼神久久看了他一眼,說一聲“離人遠些”,便和蘇暮雪一起走遠了。
帝相等人明早還有要務要辦,自然要連夜趕回去。南廬淵想要送他一程,然而帝相只是把他拉到一邊,用嚴肅的語氣叮囑他說:“保護好陛下才是你的職責。”
南廬淵點頭稱是,靜下心打算聽父親下面的教誨。然而帝相卻沒有稍后的責問,只是放緩了語氣,用南廬淵自打記事起便從來沒有聽過的溫和語氣道:“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此次冬宴,就是你們換下我們的岔口。本相以前嚴厲對你,你并沒有讓父親失望。”
南廬淵怔住了,呆滯了。他從來不曾想過有朝一日父親會說出這一番話來。但他感覺到父親那雙厚實的手掌放在他的肩頭,這雙曾經在以往數十年里扛起南商未來的手,現在用一種奇妙的方式,把這份沉甸甸的責任轉交給他。
“這之后父親會把帝相的位子交給你,冬宴結束后,你早些回來,父親把你母親的牌位擺出來,讓下人燒一桌子好菜,咱們熱熱鬧鬧地像個尋常人家一樣過個年。”帝相把手放下,“熬了一輩子,無愧于先帝,可算是熬到父親這把老骨頭退了。本來父親這個年紀是不到乞骸骨的歲數,但是少年君主想必也很希望你能繼任父親的位子。”
他最后又看了南廬淵一眼,道:“倏兒,早歸。”便由帝相府的下人送到馬車上,離開了。
南廬淵懷著復雜的心情去尋南子潺,但是心里總是壓著一塊什么,沉甸甸的,他突然想,剛才接父親的那幾個家仆里,為什么有一個看著那么面生?
他思前想后,還想決定派個人回去看看,于是找到幾個可信的家仆,叮囑了幾句,讓他們幾個快馬加鞭趕上父親的車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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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南子潺的帳篷時,這個年輕的君主正在翻閱記載先王處理要務的卷宗。聽到了腳步聲,一抬眼便道:“帝相大人又責怪你了?”
“沒有。”南廬淵道,將帳篷口系好,脫下外袍,掛在臨時搭來掛衣服的木架上,便走向南子潺,坐在一旁陪伴他翻閱卷宗。
“真沒有?”南子潺盯著他,“本王看他把你抓過去好一會兒了。”
“真沒有。”南廬淵應道,補了一句:“子潺,這兩天我必須寸步不離陪著你,我這兩天總是心慌得很,在方才還看到幾個人神色行事都鬼鬼祟祟,恐怕不是善茬。”
南子潺用手撐著下巴想了想,道:“這樣也好。”
便拉著南廬淵湊過來,小聲道:“倏哥哥,東魏變天了。”
這話一出,把南廬淵嚇了一跳,忙壓低聲問:“怎么忽然這樣說?”
南子潺拉過南廬淵的腦袋,貼著他的耳朵,細聲道:“東魏幾個月前鬧出了點事,抓到個和西唐里外通 奸的家族,是個走下坡路的武官家族。你也知道東魏重文輕武之風日盛,習武的家族都在走下坡路,這次揪出一個,沒想到牽扯出一大串子武官來,現在也就是個寧家靠著那個所謂七公子之列的寧東譎撐著。”
“至于東魏的朝廷上,”南子潺頓了頓,“也就只有些要錢沒錢要權沒權的文人官在哪用唾沫星子撐著,還有些新科武進士和還一腔熱血的新晉武將也在維護東魏王。總之他們東魏的統治岌岌可危。”
南廬淵道:“這些你是從哪聽來的?”
南子潺道:“你對那個江吟畔有點印象吧?他早一點的時候捎了東魏王的書信過來,讓本王幫忙遏制西唐對他們的干涉。本王不太想趟這個渾水,他就跪下了,當時把本王嚇了一跳。”
南廬淵坐直了身子:“他身為東魏的親王,就這么給你下跪了?”男兒膝下有黃金,更何況那是一國的君王,得是有多危難的國情,才能讓一國親王給別國君主下跪?
南子潺道:“本王把他扶起來了,問他丟不丟人。他說若今日以他一人下跪,換日后東魏數十萬百姓不用以王國俘虜之身下跪,那他不怕丟這個人。”
江吟畔還是有文人的酸勁和氣節,南廬淵暗想,但是到底還是太天真了,他憑什么以為一個無足輕重的下跪,能讓南商不惜冒著與西唐開戰的風險幫他?
“子潺,那這件事,你是什么想法?”打也不是不可以,主要是看有沒有必要。在這件事上,南廬淵還是想看南子潺怎么想的。
南子潺托著腮幫子,道:“本王不缺那一跪,也并不想用南商將士的血肉來冒這個險。”
“那便沒有什么可糾結的了。”南廬淵道,他服侍南子潺解發更衣,幫他的少年君王把被褥鋪好,拍得松軟了,才服侍這個少年睡下。
“倏哥哥,冬宴過后,天下就不會再這么平靜了。”這個稚嫩的少年君王打了個哈欠,閉上眼。
南廬淵輕聲道:“睡吧。”為他吹滅了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