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要放亮時,南廬淵忽然覺得有些鬧心,便起來,先是看了看那張床榻上的南子潺是否安好,才掀開帳子,獨自一人在外頭吹吹冷風。
忽然天上有撲棱撲楞的聲響,像是什么鳥兒往這邊飛過來。南廬淵心里一驚,正要運起內力把它抓下來,它卻先一步落在南廬淵的肩頭。
是帝相家的信鴿。
南廬淵一看就心里一慌,若是無事發生,家仆自己回來便是,何故要用信鴿傳信?
他當下心煩意亂,拆下了信鴿身上綁著的一小片錦帛,上面果然如他預料,寫著“遇襲”兩字。他更加煩躁,卻又見下方寫著“家主輕傷”,這才大大地松了口氣,感覺三魂六魄都回到自己身體里。
出了這檔子事情,他的困意已經給嚇得消散殆盡,一抬頭便見遠一些的地方似乎有個人在悄悄地往這邊張望,看到他看過來,那人似乎慌了,轉身遁入夜色中。
南廬淵狠狠地深吸一口氣,恢復了平日里冷靜的樣子,又回到了帳子里。
他沒了睡意,不好打擾南子潺,于是坐在一旁的椅上,撐著腦袋發呆。
到底是誰要行刺父親?
他們是否也有人摻在冬狩的人群里?
他們的另一目標是他還是子潺?抑或兩者都是?
他們是哪一方勢力?
南廬淵輕輕敲了敲腦袋,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慢慢捋順這些絲絲縷縷的聯系。
聯系到冬宴前的活尸是西唐人所為,說不定這一次的主謀也正是西唐人。加上東魏出了那檔子事,很難保證西唐不想借機予南商以重擊。但是南商并沒有宴請西唐,南商的朝廷也是由都有溯源的家族把控的,基本不能有西唐人混進來,那若是行兇之人真是西唐人,那他們是怎么進來的?
但是也許還有另一種可能,東魏這段時間國家危亡,說不定也會因為這個來威脅南商王,讓南商朝廷誤以為是西唐挑釁,從而和東魏結盟。
至于行刺父親,恐怕是那行人不知道父親冬宴后就有意遞交位子,想要趁機做掉父親,引起南商恐慌。畢竟帝相在南商幾乎可以代表南商王的意志。
那接下來,是他還是子潺?
他沉默地回頭看了還在熟睡的南子潺一眼,煩躁地咬了咬拇指指甲,突然腦子里響起陸流斕的一句:“離人遠些”。
陸流斕是知道些什么的,或許她并不太想他落難于這場詭計。
那么他便提醒子潺,不必往人多的地方去好了。
南廬淵感到非常棘手,他揉了揉太陽穴,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背后傳來一些輕微的聲響,他轉頭,看見南子潺瞇著眼睛爬起來。
“睡醒了?還早呢。”南廬淵把滿腔疑慮憋回肚子里,依然保持他對南子潺一貫的溫和。
南子潺打了個哈欠,清醒了一些,掀開被子走向南廬淵:“倏哥哥怎么起的這樣早?”
“不太習慣,睡得不踏實。”南廬淵笑著應道,心里卻一直在念著:離人遠些。
“那便幫本王更衣吧。”南子潺道,“正好起得早,還能多打點一下,再看看折子,不讓這些時日的政務落下。”
“出來玩就放開點,不用太累著自己。”南廬淵說罷,幫他取了一早備好的洗漱水,服侍他洗漱更衣,又幫他束發,搭理好這位少年君王的儀容儀態,才給自己洗漱更衣。做完這一切后,他替南子潺搬來折子,點燃油燈,在南子潺身邊為其研墨。
南子潺看完一份,做了些批示,把折子給南廬淵再看一遍,以免出什么紕漏。南廬淵接過來看了,覺得沒什么問題,便為南子潺整理好放在一旁。
忽然南廬淵感到身邊的少年用胳膊肘輕輕撞了撞自己,他側目,只見南子潺把一份折子舉起來展示給他看。他便與子潺同閱。
那是一份加急的折子,是由張相傳上來的。南廬淵定睛細看,明白是江南、閩南一帶在入春后又會興水患。這是個很嚴峻的問題,因為南商本來就地處南方,那些供給國計民生的開支更是大多出自這些地方,一旦今年遇上大水,不但國力受損,恐怕還會使民心不穩,傳出些“陛下登基第一年便天神震怒”一類的輿論謠傳。
南子潺看著南廬淵凝神的樣子,道:“倏哥哥,水患不得不治,而且必須見到成效。”
南廬淵道:“這是自然。”只是南子潺才當上南商王不久,朝中人心不齊,去哪里找到一只精良且只效忠于南商王的人馬下往江南閩南治水?
治水可是個純苦力活。
南子潺靜坐許久,才小聲道:“倏哥哥,要不,你帶些人手去吧。”
南廬淵一怔:“那你怎么辦?新帝即位,會出很多事情的。子潺,你的安全最重要。”
南子潺想了想,笑道:“朝中有帝相和張相,本王不成什么問題。李大哥過完冬宴就要到邊疆去了,本王準備把他安排到和北秦接壤的地方。張沈陵的父族旁支就在江南一帶,他的母族恰好又在閩南,你和他同去,會少很多麻煩。”
南廬淵不想掃他的興,但還是不得不說:“父親在宴后便隱退,我繼任他的位子成為帝相。”
南子潺的笑容僵在嘴角,他緩了一緩才道:“怎么這么突然,本王還計劃著讓帝相大人做些事呢。不過既然如此,倏哥哥也不好往江南跑了。”
南廬淵低頭看著這個他看著長大的少年,看他極力掩藏的有點失望的神情,想了一想,才道:“那你得找個能確保你安全的人頂替我。”
南子潺又皺起一張苦瓜臉:“本王想不到,你這么好,南商找不出第二個的。”
南廬淵無奈地笑了笑,忽然腦子里想到一個人。他神色微微一動,問南子潺:“讓子笙在這段時間里搬到宮里陪你吧。李大哥也不必因為蘇郡主去那么遠的地方,你寫封書信交還給北秦王,讓蘇郡主暫住宮中,等李大哥下次回來成婚便是。”
南子潺聽了,欣喜溢于言表,突然又想到什么,塌拉下來一張臉:“這么僭越的事情,帝相大人只怕不會允準。”
“江南嚴峻,父親會通情達理的。”南廬淵安慰他道,心里卻突然有個預感,恐怕這一次父親不會再阻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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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完全放亮,比使臣們先到場地的是嘰嘰喳喳聒噪的鳥鳴聲。今日的風比昨日更猛烈,然而圓日當空,并不算太冷。
南廬淵本來是要參加今日這場,但是他念在李陽關和南子笙都要去,張沈陵又不會武,南子潺身邊沒有個照應,于是便回絕了南子笙的邀請。之后忽然又想到自己的弓箭昨日還落在狩獵場,想著日后有時間讓家仆過來撿回去。
昨日張沈陵一人坐在觀狩臺上陪伴著女眷,今日見多了兩個男人,倒是高興得恨不能手舞足蹈。南子潺看見他這副沒出息的樣子便來氣,指著他罵:“有點我南商明相之后的樣子好不好?你沒干出對著姑娘們流哈喇子這樣更丟本王臉的事兒吧?”
張沈陵很想擼起袖子和他對罵三百場,奈何此處還有眾多別國女眷,南廬淵趁他禍從口出之前便先架著他往旁邊挪了挪,一手捂在他的嘴上,湊在他耳邊低聲道:“沈陵,這不是私下里,當心禮儀。”
張沈陵也心知不能在這把這位南商最尊貴的人怎么著,于是只能狠狠地瞪他,南子潺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蘇暮雪沒見過這種君臣關系,目光在張沈陵和南子潺身上流連,之后震驚地看著陸流斕相當淡然的面龐。
“在南商估計是很常見的吧。”陸流斕用眼神瞟了這倆活寶一眼,重新把目光挪回狩獵場上。
這南商君臣三人也坐好了,張沈陵在不經意間,看到蘇暮雪專注的眼神,而后順著她的目光,看到了場上那個意氣風發的男人。
“老李這下子大發了啊。”他想,嘴角不自覺地往上牽了牽。
袖子被人扯了扯,他低頭,北秦的小貴女遞給他一顆荔枝。
張沈陵連忙叫苦不迭地接過來給她剝好,遞還給她:“姑奶奶你就不能自己剝嗎?你昨天也只吃了荔枝,就這么喜歡荔枝?”
小貴女歪著腦袋,很疑惑不解地:“我們北秦不產這東西啊,我還是第一次見呢。”
張沈陵想了想也是的,于是一邊看著場上的人在林中穿梭追逐,一邊沒話找話:“我們相識這么久,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呢,姑娘說說,你姓甚名誰?”
蘇暮雪聽了,突然慌忙地想攔住小貴女的嘴。
然而小貴女一口荔枝吃得正歡快,一個經不住,便順口而出:“丘穆陵芙耶——”
張沈陵笑瞇瞇的表情一頓,正談笑的君王和未來帝相二人的聲音噎在喉嚨里。
丘穆陵是北秦王族的姓氏。
這君臣二人還未緩過神來,便有帝相家的仆從匆匆尋來,待將南廬淵領到僻靜一角,才用幾不可聞的聲音道:“家主大人的傷惡化了——”
仿佛一道晴天霹靂在南廬淵腦海里轟然炸響!
“請過御醫來看了沒有?”帝相身份特殊,王宮的御醫是可以調遣的。南廬淵只覺得自己天都塌了,眼前天地猛轉,劇烈的眩暈感讓他只能牢牢抓住眼前家仆的肩頭。
“看過了,御醫說活不過這個月了。”家仆低低地道。
南廬淵感覺天旋地轉,六神無主地抓著眼前這個人,大腦里一片混沌,卻只牢牢想著一件事:至少還有一個元日。
父親念著要和他過一次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