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往日不同,眼前的張府看著死氣沉沉的。
南廬淵忍著劇痛下了馬車,由車夫攙扶著行至門衛面前。門衛們與南廬淵相處了快一年,自然都認得他。因此一眼看見他往這邊來,問都不問一下,便讓其中一個拔腿跑進府中知會老太太。
少頃,只見拄著蛇頭拐杖的老太太由著張沈陵、陸流斕和幾個張氏的長輩攙扶著行來。等到兩方一碰面,站在張老太太身邊的張沈陵便按捺不住自己的身子,一個箭步沖上來給了南廬淵一個大大的懷抱。
南廬淵很想提醒他自己身上有傷,但看他這副激動樣,也不好打擾他的情緒,就被他這樣快要拎起來地抱了好久,直到張老太太出言提醒,南廬淵才從這個幾乎要勒得他透不過氣的懷抱中解脫出來。
張沈陵把南廬淵泛著面兒轉了好幾圈,從上到下拍了個遍,直到確認了眼前這人就是實實在在的南廬淵,才放下心似的舒了口氣:“看吧,我就說廬淵二哥福大命大。”
南廬淵雖然被他折騰得頭昏腦花,但心里也還挺欣慰,這一年下來這么多事兒,終究也沒有磨平這個少年身上可貴的孩子氣。
張沈陵看得差不多了,才讓開一條道,讓南廬淵足以看清他背后的張老太太和陸流斕。其他張氏長輩已經趁這當口,帶著馬車夫去了正堂,現在門前站著的就只有他們四人和一眾門衛。
南廬淵給張老太太作了一揖,道:“廬淵莽撞,勞老夫人擔憂了。”
張老太太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起來,頗慈祥地道:“事情經過老身都聽陸丫頭說了。你是好樣的。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想必這幾天你也受了許多苦,快些進來歇著吧。”
張沈陵便攙著他跟著張老太太往府中走。
到了自己的院子,南廬淵才卸下一身防備,眉目放緩。待他去梳洗了,給傷口換了藥,便換了一身新的繡魚龍戲珠織金紗明藍底鵝黃領直綴袍子,戴上了白玉發冠,又恢復了他一貫白鶴般沉靜克制的面容,看得出世家公子經年打磨的溫潤翩翩。
他從院子后的藥泉出來,便見到留在屋里的張老太太一行人。一見他打扮得干凈利落地出來,張沈陵便坐不住了:“二哥,你快給我們講講,你失蹤后,都經歷了什么?”
南廬淵便坐在床沿,細細地把自己所知曉的都說與三人聽。張老太太聽了,沉吟許久,道:“你當真確定,自己確實落在水里了?”
南廬淵點一點頭:“是,晚輩確實溺水了。且晚輩的背后還被水中石塊劃了一道三指長的傷口。”
張老太太皺眉道:“這事有些問題,別說你掉進去的時候渾身是傷,就是你全盛時,也絕不可能在洪水最湍急處落下還能撿回條命來。”
張沈陵猜測道:“那么也許是二哥太好運了,被沖到岸上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陸流斕忽然插了一句:“我們在的地方和下游高度差了不止三千尺,而南公子被人尋到是在下游。若是被沖下去的,三千尺的高度,是個神仙也該摔死了。所以我猜,或許南公子心里浮現的那個穿白衣的男子是真的,他救下了南公子,又把他帶到了下游安置在岸上,讓他瞧上去像是從上被水沖下來的。”
張沈陵沒有親身實地地觀測過河落口到下游的高度,現在冷不丁地知曉它超過三千尺高,驚得說不出話來。
張老太太沉著聲道:“可誰能在這么大的潮水中不受牽連,還把一個人給救下來?哪怕是陸墟門主,老身想,也是做不到的罷。”
陸流斕恭敬地回道:“回老太太的話,確實如此。”
“帝相大人,你想過沒有:咱們南商,什么時候出了這樣一位人物?倘若他不是南商的,那他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水患頻發之地,有什么意圖?一般人救人都為報酬,他卻專挑你神志不清時救你,難道真是只為了救個人的江湖隱士?”老太太接連拋出三個問題,臉色愈發凝重。
南廬淵不語。
屋里的氛圍一時有些沉重,像是連氣息都凝固了,南廬淵的神情很冷,久久沉默著,不知在想什么。
過了好一會,他才輕輕把臉埋在掌中蹭了一下,深吸一口氣,聽不出什么不妥:“明日我便把此事此人盡數在信中告知陛下,另外給王女殿下也寫一封,讓她對陛下嚴加防護。”
張老太太道:“這就對了。你日后輔佐陛下,要多留一個心眼。不要把江湖和朝廷分的太明白,它們之間可沒有分明的邊界。”
張老太太起身,用拐杖輕輕敲了一下張沈陵的小腿肚子:“走了,扶老身回去。”
張沈陵還有滿肚子的話想跟南廬淵說道說道,怎料被張老太太輕輕笑罵一聲:“混小子,日后你和他說話的機會多的是,不差這時候。還是說你小子忘本,連姑婆都不扶了?”
張沈陵哪敢,生怕這姑婆一個不愉悅,轉手告訴了阿爺,到時候指不定又得跪幾個時辰祠堂!雖說阿爺每每都悄悄給他塞個墊子,但跪這么久,也還是不讓人愉快的。
故而張沈陵趕緊沖上來抱了南廬淵一下,大力拍拍他的肩膀,滿眼都是“二哥一切盡在不言中等我一日得空你的耳朵就得遭殃”的意思,之后兩三步追上已經出去的張老太太,殷勤地扶著她走遠了。
南廬淵這才歇了口氣,身子骨放軟些,看向陸流斕:“你沒受傷吧?”
陸流斕別了一下耳畔的碎發,低頭道:“手上劃了一道,不打緊。”
南廬淵問道:“那些人被你殺了吧?”卻沒有什么責怪的神色,語氣也并不像是在發問,更像是平淡地講出他早已預料到的結果。
陸流斕“嗯”了一聲,道:“你當時下落不明,那些人不好處理,我在氣頭上,就全殺了。”
南廬淵緩聲道:“這畢竟是縣衙的職務。況且你并非我南商人,倘若給人留下把柄,做了文章,被天下人口誅筆伐,也并不是我所企望見到的。陸姑娘,日后這些糟心事,還是由我來清理比較好。”
陸流斕眼含著些不明晰的意味,落在南廬淵身上。她輕輕笑起來:“好。”
南廬淵便也笑起來。他放松時笑得溫和明朗,并不像在與人交鋒那般疏離并帶著些鋒芒。他那雙纖長的眼眸輕輕地向上彎著,透出些溫柔的意味,連那淺灰瞳仁中蒼老的神色都盡數掩去,像是微風夜里消融冰雪的春水,折射出星芒般的光點。
陸流斕看他這樣笑著,不自覺地就呆了一下。
而后她聽見南廬淵輕聲說:“陸姑娘,快過年了。”
于是她笑著,也不知為何,卻情不自禁地吐出一句話:“南公子,這一場變故過去了,歡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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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陳瑛這檔子事,江南士兵對整條水壩嚴加布控,莫說是閑人了,但凡除了南廬淵的人來,都得先和統領通報。
離新年還剩下一天。
這天大街小巷都掛上了由世家出錢布置的油紙燈籠,挑著糖人和棗子的商販穿行在深深淺淺的巷子里。男人們早早給門上貼了求書生寫來的對聯,女人們帶著孩子上街,不論出身富貴貧寒,人人手上都需握著一兩斤豚肉,提一條魚,沽一斤好酒。孩子們穿著新衣裳,個個掛著花花綠綠的腰飾,額頭用朱砂點了一點。他們在街上追逐奔跑著,歡聲笑語彌漫著整個江南。
這個年,張家自然也是要好好過一過的。
南廬淵和張沈陵分別收到了從王宮和張相府上送來的新年禮物。南廬淵的是一枚從西域送來的美玉,還有一身新衣裳。那新衣裳用天蠶絲織成,上面是宮中最好的繡娘合繡的紅日鶴唳云端圖。美玉已經被打磨雕刻好了,還系著銀色宮絳,做成了劍穗。張沈陵的則是一身朱紅圓領繡圓形銀紅雙線朱鹮錦袍,還有只訓好的碧眼小貓。
兩人穿了衣裳,便和士人們、張府一塊置辦年貨。陸流斕照例沒有收到什么,只有陸墟給她的一套飛刃。南廬淵看在眼里,便和張沈陵一同瞞著她,到江南最好的女子服飾鋪子里,給她挑了一件繡雪白狐貍的湖藍廣袖流仙裙,還找了一套藏藍的繡白鳥狐貍毛斗篷。這之后又到了首飾鋪子,依傍著張沈陵富貴無邊見識廣泛,給她挑了一整套鑲藍寶石云間雀首飾,從簪子到腳環無不齊全。
兩人回到府上的時候,一大家子人和將士們士人們門衛們婢女們都已經就坐。南廬淵、張沈陵把給陸流斕的禮物由商鋪的人搬上來遞給她,一件件給她看了。
陸流斕怔愣之間,張老太太已經含笑著將目光在南廬淵和陸流斕身上轉了一圈,出言道:“既然是他們的一番心意,陸丫頭不妨便穿著過個年吧。”
陸流斕聽了,面頰微紅,低低地應了一聲,便帶著幾個錦盒在大家伙兒友善的長呼短吁中下去了。
南廬淵和張沈陵便被張老太太安排到身側,挨著陸流斕的位子坐下了。
此刻,離子時的新年鐘敲響,還剩不到兩個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