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完全暗下去前,燈亮起,暖黃的光將眾人的面龐照得有些朦朦朧朧,無意間將大家伙兒的階級地位淡化了,人人毫無拘束地交談著,伴著端上來的整頭乳豬、八寶鴨、當歸燉牛、火燒驢肉、老龜湯、燒年糕、各種珍貴的臘味、糖醋排骨、地方野菜,喝著醇厚甘甜的糯米酒,倒頗有一種“四海之內皆兄弟”的豪邁。
陸流斕換了裙子出來,引得眾人“噢——噢——”地一陣叫好。她容貌明艷美麗,因常著紅衣,通常給人以氣勢奪人之感。線下換了這一身湖藍長裙,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便沒那么強,看著較往日溫婉明媚,眉目神色流轉之間,盡是風情萬種。
有人看著她這一身裙子,和南廬淵身上的明藍白鶴長袍似乎般配的很。在場雖多喜慶 紅衣,著藍衣者亦不在少數。但一眼看上去便像是一對的,似乎只有南廬淵和陸流斕。
于是那人借著酒勁,捅了捅身側的兄弟們,笑瞇瞇地問:“南公子和陸姑娘看著真是般配一對兒。”
他的聲音還頗大,但周圍人也都吵鬧著,故而這話就是大家都能聽到,但就是不知源頭在哪。
南廬淵聽見這話,當時便覺得臉燒的慌。他的膚色白皙,這一年風吹雨打的,黝黑了不少,直到冬汛前活計少了,才慢慢調養回來。然而就是膚色太白,這一羞,騰然間整張臉像是熟透的蝦子。陸流斕還想厚著臉皮幫他遮掩一二,聽到大家愈發激烈的語氣,狐疑地側頭一看見南廬淵那張紅得離譜的面頰,心里便哀哀地長嘆一聲,把臉埋在雙掌之中,恨不能找個地縫把南廬淵塞進去。
張沈陵雖然沒有起哄,但是心里跟明鏡似的,挑衣服的時候就故意在找和南廬淵身上這身相搭的。
張老太太看著場面有些收不住,怕給這對隔著一層紗的男女嚇著,于是咳嗽一聲,持箸敲了敲碗沿,道:“別給人家嚇著了,吃飯吃飯。”
爾后暗暗瞪了張沈陵一眼,給他做口型:“一看就是你小子的主意。”
張沈陵摸了摸鼻子訕笑。
眾人吃吃喝喝,一直到了深夜。在第一輪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大家便停箸交談,玩著酒局游戲,士人們對飛花令,武人們劃拳猜謎。南廬淵等人則坐成一圈,聊著近來發生的趣聞。
張沈陵一面叼著雞腿骨頭,一面用侍女端來的綠豆面兒薄荷水凈手。南廬淵先挑起話頭:“李大哥今年得了個男孩兒,因在冬日降生,名霜字雪生。說是一生出來有八斤重,白胖,是個福相。”
張沈陵把骨頭吐在一邊,調小道:“恐怕這字取的,不只是因為在雪中降生,還因為他是暮雪所生。”
南廬淵笑著道:“李大哥能娶到心儀的女子,還生個健壯的兒子,真是他的福氣了。子潺說他寶貝妻兒得緊,媳婦兒子都藏得好好的,李相幾次三番想把孩子搶到自己身邊撫養,都被李大哥拒之門外了。”
“倘若有人想說大哥的不是,也就是從這父親下手了。”張沈陵用勺盛了一碗龜湯,一面喝一面道,“李相這人,估計算是大哥一生里唯一的污點了吧。孩子若是真給他養,十有八九就是一頭豺狼。”
陸流斕嚼著酥脆的乳豬皮,撐著下巴,聽他們二人討論,忽然笑著問:“去年李妃被打入冷宮,今年南商王還得費心思怎么糊弄選妃的事兒吧?”
南廬淵神色一動,似乎覺得確實在理,便應道:“我明日便寫信回去,讓他多留意些今年的秀女和大臣之女。一國之君至今后宮空缺,確實會被人說道。”
陸流斕憋著笑,和張沈陵交換了一下眼色,都覺得南廬淵確實是在某些事兒上榆木腦袋,木得很,“南公子,估計這些話南商王都在朝上朝下聽得怕了,耳朵要磨出繭子來,誰還要看你再催一遍?況且南商王年紀確實太小,這事兒不能急功近利。”
南廬淵正色道:“忠言逆耳,他不愿聽,但這確實事關他的名譽,愿意與否,可由不得他。”
張沈陵無聲地笑得直不起腰來。
陸流斕埋頭繼續嚼她碗中的乳豬肉,嚼得“咯吱咯吱”響,以此表明她對南子潺的同情。
南廬淵卻沒發現這兩人的異樣,他靜靜地回想著諸位大臣千金的畫像和風評,道:“徐家的千金似乎不錯,琴棋書畫都精通,也會管理家中產業,我聽梁少將軍說起過她。”
張沈陵扶額道:“若有男子主動談論一個閨中女子,十有八九就是心里有人家。二哥,你就不能代一下自己嗎?你說你整天陸姑娘來陸姑娘去的,你不歡喜人家嗎?”
南廬淵被他這么嗆了一下,沒回過神來,下意識“啊?”了一聲,好久才回味過來。他維持著一臉笑容,瞇著眼睛冷冷地盯著張沈陵:“沈陵,你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張沈陵打了個寒顫,連忙擺手:“沒有沒有,二哥你最了解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陸流斕夾了一口野菜,權當作沒聽見方才那些話。
等她吃好了,才重新加入這倆人的閑聊:“你們曉不曉得,寧府倒了?”
兩人均是一怔,張沈陵不太確定地問道:“你說的是東魏的寧氏嗎?”
“天下寧家千家萬家,真能叫得上名字的也就是東魏那一家,”陸流斕接過侍女遞上來的花茶,用茶蓋撥弄著面上的野茶花,“他們今年出事兒了,嫡子被人查出與別國有勾連,他這個七公子之一完全是德不配位的,搶的是他大哥的名聲。”
“寧東譎?”南廬淵不是太意外,寧家二少有名無實的風評自很久之前就已經有了。要不是他的庶出大哥寧東籬整日在外拼死抵御偷渡和入侵的外族,他們寧家不可能還能撐這么久。
“但若是寧東籬還在,寧家也不至于倒的這么快吧?是寧東籬出了什么事嗎?”他敏銳地抓到點上。
“對了!”陸流斕放下茶盞,拊掌道,“寧東譎把他的行蹤以一筆可觀的數目賣給了外族,前段時間入秋的時候,寧東籬給人害了,至今下落不明。而寧東譎作為一個草包,根本撐不起寧家,所以現在天涼了,寧家也就倒了。”
南廬淵感慨道:“一想到往日那些叫人驚艷的軍事陣列圖紙和兵器構造假想都出自這樣一個被人頂替的可憐人,便可憐他不被人重視的天賦。”
張沈陵道:“不說這么沉重的了,說點別的——王女殿下明年是不是該婚配了?”
南廬淵一愣:“她已經長到這個歲數了嗎?”
張沈陵翻了個白眼,懷疑地上下打量南廬淵:“你不至于吧?王女殿下可是比你少不了多少啊?你到底是不是和她一塊長大的?說起來去年王女殿下就該婚配了,沒想到一直拖到今年也沒個準話。”
陸流斕用她那雙好看的狐貍眼瞟著南廬淵,端起茶掩蓋神情,調笑道:“冬宴時我和暮雪就看出來她對南公子很有意思了。她出身高貴,且和南公子打小一起長大,當然對南公子勢在必得。既如此,又怎會青睞不如南公子的人?”
她想看南廬淵的反應。南廬淵和南子笙可是整個南商除了南商王最尊貴的人,他倆若是聯結,必然會在南商只手遮天,南廬淵就沒對此心動過?
怎料南廬淵聽了這話,什么反應也沒有,只是用評價一個共事而不交好的同伴的語氣平靜道:“倘若她真有這份心思,便該反省自己,早日收心。南商祖上有規矩,帝相不得和王族聯姻。她若明知故犯,便是不可理喻了。”
陸流斕和張沈陵打眼色:你們南商還有這樣的規矩?
張沈陵用輕得幾乎不可察的幅度點了一下頭。
陸流斕乍舌,道:“除了璇璣閣,我還沒見過規矩這么多的地方。”
這話挑起了南廬淵的興趣。他揚起眼眸,睫羽顫了顫,眼神中透出一點探究的意味來,語氣里也帶著些好奇:“你還進過璇璣閣?”
拜璇璣閣每次的預言所賜,在他的心里,那一直是一個神秘且不為人所接近的地方。也正因如此,陸流斕話勾起了他的興致。
畢竟對于這樣神秘的東西,大多數人都會覺得十分好奇。
陸流斕道:“我跟你說過,我的母親是清修門所出。她和現璇璣閣閣主的姨母當年乃是‘江湖小雙花’,也就正是有這層關系在,我早些時候曾經常出入璇璣閣。”
張沈陵好奇道:“那閣主是否正如傳聞所說,三頭六臂,天生神力?”
陸流斕哈哈笑道:“那倒不是,那璇璣閣閣主我見過一面,生得相當俊美,尋常人看了他,便覺得世間男子皆無味,女子也不能和他媲美一二。”
“世間真有此男子?”張沈陵喃喃道。
“閣主常年著鶴氅白衣,身上蘊著一股子好聞的鵝梨香。人們都說他身負絕技,這我不清楚,反正他確實來去無蹤,隨心得很。”
南廬淵聽了那“著白衣,有鵝梨香”,心里微微一動,無端地將他和自己落水時感到的那人聯系起來。
忽然巨大的鐘聲響起。城中遠近都是人們的歡呼。百姓三三兩兩地結伴拜年。身邊的人也都歡笑吵鬧著,侍女已經端了餃子上來。
他便不動聲色地將這點心思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