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村長一起進來的是一對上了年紀的老夫妻,男人身材高大,留著花白的山羊胡子,一雙不大的眼睛里透著一股子說不出來的精明勁兒,女的一身富貴,雖說有些年紀,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簪金佩玉的,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身的。
身后的跟著一個穿短褂的婆子,身材高大,胖胖的身子低眉順眼的跟在后面,應該是大戶人家有些身份的老媽子。懷里還抱著一個用布包起來孩子,許是月份還小,包的嚴絲合縫的,聽哭聲,倒是中氣十足。
坐在地上那瘋婦,聽到孩子的哭聲,霎時間就安靜下來,眉眼溫柔的伸手在面前的空氣里揮了揮,仿佛在撫摸什么:“小乖,小乖?娘在。小乖。”
“劉三伯?”云岫詫異道。
“云岫這是給你二娘看診的李大夫的父母。”村長指著身后的兩個老人介紹到,又指了指院子里那個瘋婦人“那個是李大夫的媳婦。”
“這……”李大夫的瘋媳婦不好好留在家里治病,跑她們家來干嘛?
“二妮,喊你二娘出來一下。”村長說道。
二妮躲在大妮后面看了看云岫,道:“村長,我二娘沒出月子,還下不了床……”
村長同身后的老夫妻商量道:“二位老人家你們看,要不咱們先讓人把你們兒媳婦送回家好生休息,咱們幾個再坐下來好好說?”
云家姐妹四個都還是孩子,放這夫人在這里發(fā)瘋,萬一哪根筋不對了胡鬧起來傷了人,也不合適。
那老頭沉吟片刻,才揮了揮手,后面有婆子過來,攙起那婦人道:“少奶奶,少爺在外面呢,咱們去外面馬車里等少爺。”
“真的?”那婦人驚跳起來,開心的使勁兒拍拍手,搖頭晃腦一蹦一跳的跟著那婆子出去了。
見那瘋婦走了,二妮才敢讓四妮從身后出來,“四妮,你先回屋。”
四妮一向聽話,大人們有話要說,她就乖乖進屋去。
村長他們要找二娘說話,二娘下不了床,加上新寡,外男也不合適進屋去,他們就只能隔著窗戶站在外面說話。
“木匠家的,鎮(zhèn)上李大夫的爹娘來找你有兩句話要說。”村長先開口道。
屋里只聽到二娘咳嗽的聲音,卻不見回聲。
“村長你們說吧,二娘沒勁兒開口,她聽得見。”四妮代為回答道,又聽到里面又水聲傳出,應是四妮端了水給二娘止咳。
“我這次來是求你放了我家三郎的。”那老頭長嘆一聲,緩緩開口說道。
“我知道你恨三郎,我也恨他!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我們老兩口!但是我們李家就剩這一根獨苗了,就算他再不爭氣,也是我唯一的兒子了。”
見老頭聲音漸漸大了起來,情緒有些激動,那老太太走上前來,順了順老頭的后背;“老爺。”
老頭搖了搖頭,繼續(xù)說道:“蕓娘,算我們李家對不起你,事到如今,我們也知道錯了。但是,求求你!求求你告訴我們,三郎在哪兒?好不好,算我求求你了。”
說著老頭從凳子上起身,也不顧什么身份尊卑了,朝著窗戶直愣愣的就跪倒在地。
老太太也轉過頭去,偷偷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淚花。
“你們沒錯!錯的是我!都是我的錯!我就應該死了,你們才能心安理得,對吧!你們就像當年殺了歪脖那樣,神不知鬼不覺的把我弄死好了!一了百了!我都這樣了,我就想好好過個日子,窮的苦的,我就想好好過日子而已,你們?yōu)槭裁催€不放過我呢!”
二娘在屋里面,突然大聲哭喊了起來。
“哐啷!”是水杯摔在地上,瓷器碎裂的聲音。刺耳至極,像一柄無聲息的劍,捅進了在場諸位的腦袋里。
這云家二娘,跟鎮(zhèn)上的李大夫只見,還真有些什么端倪……
“二娘!你手流血了!二娘!”四妮在里面驚喊了起來。
聽到四妮說二娘流血了,云二妮忙往屋里跑。
云岫跟云大妮對了個眼神兒,這李大夫跟二娘之間,有故事。
“你別激動,蕓娘!我知道這事兒都是我們李家不好!當年若不是三郎……”
從二娘跟這老頭凌亂的對話里,姐妹二人這才慢慢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當年二娘和一個給人做苦力的歪脖本是一對青梅竹馬,二娘她爹嫌棄那歪脖家里窮,不同意兩人的往來。
兩個互生愛慕的年輕人,看對了眼兒,攔是攔不住的。
二娘經常背著她爹,到歪脖做工的財主家給他送飯。
李大夫去給財主的貴妾看診,從馬車上下來,一眼就見到二娘在不遠處的樹底下擦汗,十三四的大姑娘長得青蔥一般,一顰一笑都帶著鉤子。
當場提著藥箱就挪不動了腳,財主家的丫鬟喚了好久才把人叫回了神,魂卻丟在了那一眼驚艷的姑娘身上。
七拐八拐的托人打聽了姑娘家世以后,李大夫想讓他娘去姑娘家里提親,卻遭到了李大夫他爹的嚴詞呵斥。
原來李大夫小的時候有一門指了婚的娃娃親,是縣丞家的姑娘。李大夫他爹是做絲綢生意起家的,商賈之家能夠攀附上做官的,自是不愿意放下這門婚事。
但是拗不過自家夫人對兒子的驕縱,就放下話來,只要人家姑娘同意,兒媳婦入門以后,抬回家做個妾室還是可以的。
后來李大夫想辦法弄死了歪脖,制造了無數(shù)次偶遇,二娘卻沒有看上他。
愣是在家熬到了十七八,最后選中了云木匠。
才過門的時候。二娘原本也想著嫁過來就好好相夫教子,怎么過,不是一家人家,只要她一心向善,老天爺不會虧待她的,對云木匠亡妻留下的幾個孩子也都是視如己出。
沒成想這李大夫娶了媳婦后,還是賊心不死。聽說二娘嫁的那家大姑姐是個有主意的,就拿錢砸出了條路。
木匠的姐姐要錢不要命的主,銀子到點兒上了,什么姐弟情深也顧不得了。
想起來村子里有借子的習俗,新婦嫁過來一兩年的光景反正也沒孩子,就慫恿木匠去找人借個兒子。
木匠耳根子軟,加上對親姐姐又是偏聽偏信。
李大夫終于奸計得逞,在木匠家里把二娘給侮辱了,二娘在屋里哭的要自殺,木匠卻只是在外面抱著頭發(fā)呆,忍一忍,忍一忍就有兒子了。
正因為如此二娘的性子也會從那個時候就變了。
“不可能!”云大妮指著那老頭說道。
“你扯謊!我爹死了,不能出來對質,你就能隨便亂說話么!”云岫也站起來質疑道:“劉三伯!他扯謊對吧!”
村長被問到,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畢竟村上男人如果實在沒本事的話,找人借個孩子這事也不是沒有發(fā)生過。只要離得遠一些,誰知道誰呢,日后孩子大了,誰養(yǎng)的親誰,誰還能發(fā)現(xiàn)不成。
云木匠當初為了要個兒子,也確實找自己打聽過這事,就連四妮也是他幫忙聯(lián)系的附近鎮(zhèn)子上生了五個兒子的男人來借子的。
只是沒成想生出來卻是個小丫頭,連四妮她娘的命也給搭進去了。
“村長你說話啊!”云岫有些激動,她不能相信對她一向很好的爹爹,竟然能做出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只是為了得一個兒子。
“你問他?”二娘情緒激動,一雙杏眼瞪得溜圓,要把人吃了似的,后槽牙咬的腮幫子都在顫“這個村子里沒有一個好人!都是王八蛋!都是王八蛋!”
冷哼一聲,嘴角噙著絲意味不明的笑意,瞥了四妮一眼,云岫打窗子外面只能看到二娘眼睛里的不屑和恨意。
“問問你們村長,四妮是怎么來的?我不是第一個了,若是我跟你娘一樣也因生孩子死在了產房,我未必會是最后一個!”
二妮聽到二娘的話,連忙伸手捂住了四妮的耳朵,她的妹妹還小,有些話聽不得。
“二姐!帶四妮出去!”云岫在外面喊道,聲音太大,有些岔音。
云二妮連忙抱著四妮就往外面跑。
“蕓娘,求求你……”
“閉嘴!你這個老不死的!”二娘一雙眼睛打窗子里探了出來,滿滿的都是恨意,她原本想忍一忍,忍一忍,這輩子就過了。
但是她已經忍讓到無路可退了,他們還是不愿意放過自己,既然要當面揭開那層遮羞布,那就徹底抖個干凈!
“你想要的你的兒子?”二娘眼睛微瞇,笑著問道。
“嗯嗯嗯”外面的老漢連連點頭“求求你告訴我們吧……”
“做夢!”二娘回答的干凈利落,仰頭大笑道:“哈哈哈哈!你想要你兒子?癡心妄想!”
笑聲戛然而止,二娘一臉認真的探出頭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的歪脖活過來。”說完,二娘突然放聲大哭,哭聲中不盡悲切。
她的歪脖,從她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再也活不過來了。騙子!都是騙子!說好的做完活就帶著紅豆糕來給她過生日的!騙子!
二娘哭的凄厲,云大妮扯了扯云岫的手“岫兒,推我進屋。”
見云岫他們姐妹倆進了屋,木匠媳婦這個樣子怕是也沒法子再問出什么了,村長起身問道:“要不,你們先回去吧。你看這木匠家的情緒也不是很穩(wěn)定,再說她也正坐小月子呢。”
只見那老太太起身而立,眼神里帶著絲堅定,“她情緒不穩(wěn)定?這個賤人!好聲好氣的跟她說話她不聽!不交出我兒子,老婆子今天跟她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