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佛不渡憨逼?!鳖櫫鶢敁u著小扇子,幽幽的說道。
手里的算盤打得噼啪作響。今年的收成比去年翻了一翻,等到來年春天這季冬小麥熟了,給望京城那幾家都送些,明年回去的時候,又能賺一波人情禮。
要是韓家的技術改進的厲害的話,不用等到明年,說不定入冬前他就能回去了。
算完了賬,抬頭往書桌那里看了看,云岫正握著筆在那里描方才寫錯的字呢。
顧六拿起戒尺就朝她手上打了去,毫不留情,云岫疼的倒抽一口冷氣。
竹板炒肉絲,她爹活著的時候都沒這么打過她,幽怨的瞪了顧六一眼,不就是沒有記住他說的不讓描黑么,怎么的一言不合就上手打人。
“瞪我也沒用,動筆之前爺給你交代的清楚,寫字一描就廢了,說的再多也沒有這一板子記得牢?!?
“那你念書的時候先生也這么打人么?”云岫嘀咕,學里的先生若是跟他這般,誰還會花著錢去找板子受,早就退學了。
聲音很小,顧六卻聽得清楚,點頭道:“那是肯定的,嚴師出高徒,爺念書那會兒先生一板子下去,手都能腫,完事腫著也得把課業完成了?!?
高陽學院的小宋夫子,當年可是為了打學生板子,天天早起段身體的人,那板子的力道,顧六至今回味起來都想咧嘴喊疼。
瞧了云岫手上無礙,繼續道:“正是這樣嚴厲的教學方式,爺才能在天下學子中取得進士一甲第六名的好成績。爺打你板子,都是為了你好?!?
“爺,你是進士?!”云岫滿是詫異。
她雖然不知道甲一第六是什么意思,但是進士她懂!
他們鎮上出過一個進士聽說還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進士就是官老爺了,就算是見了縣太爺也不用下跪。
云岫彳亍了好久,小心翼翼的問道:“爺,你的進士是你那個做大官的姐夫花錢給你買的么?”
顧六說他姐夫是望京城的大官,聽說那些官老爺能操縱人的生死,以六爺的水平,或許就是走了后門。
六爺氣的想打人,他這輩子就科考那會兒拼了老命的努力,這小丫頭竟然質疑自己的辛苦成果,難道是他平日里太過和善,才縱容的她蹬鼻子上臉了?
“科舉作假是要連坐的,主犯還得拖到菜市口砍腦袋,你覺得爺的水平,用得著冒這等風險去弄個假成績?”
云岫一扭頭,就瞧見顧六側目盯著她,忙縮了縮脖子,放下筆,狗腿的湊過來。
打哈哈道:“不是不是,爺您誤會了,我剛才腦子恍惚,都不記得自己說過什么了,爺您這么好的文采,以后我還要好好跟您學著念書寫字呢?!?
顧六冷哼一聲,偏過頭去,懶得理她。
自打上次云岫質疑他科舉成績以后,顧六的小竹板就打的更勤了,握筆姿勢不對要敲一下,下筆走勢不對要敲一下,拿筆不穩也要被敲一下。
沒兩天的功夫云岫的右手就胖了起來,舉著腫了小胖手到顧六臉前給他看。
顧六一口一個冰葡萄吃的舒爽,上午才讓人把新鮮的葡萄快馬加鞭給宮里送去,讀書的時候濃濃就摯愛這種皮薄肉厚的宣化葡萄。
望京城里多風沙,種出來的葡萄多水悶,到了汝南這里晴雨分明,來這里的頭一年,他就專門辟了一塊地專門給宮里送葡萄。
放了串葡萄在她手上,好心道:“涼的,消腫?!?
云岫沒好氣道:“爺,你把我的手敲成這樣,怕是沒法下地干活了?!?
顧六大嘴撇的老高,道:“天地良心,地里重活爺都是花錢請人來做的,你那次不是跟爺在棚子里躲太陽?!?
自從這小丫頭開始跟他學寫字以后,李嬸連喂豬這活兒都順手替她做了。家大人盼孩子用功念書,只要為了學習,總是包容許多,云岫比小福子大不了許多,李嬸待她如同自家兒女是一樣的。
這幾天地里沒活,除了收葡萄的時候她跟著去地里轉了一圈,她也就剩寫字一件事了,就這還不用心,寫出來的字個個跟狗【和諧】爬似的,小竹板敲她都是輕。
想起那天見小福子寫的幾個字,工工整整,蒼勁有力,顧六都夸他筋骨具備,云岫垂了眉眼,老老實實進屋繼續寫字去了。
她跟小福子是一起開始學著拿筆的,幾個月的光景,小福子念書得了學堂第一名,寫字也比她的工整規矩,況且小福子年紀還比她小。
之前她一直羨慕別人能讀書寫字,如今有了這么好的機會和條件,她卻連一個黃毛小兒都比不過,也不怪顧六氣的打她了,活該!
自己有了上進心,進步自然就明顯了許多。
顧六翹著她那一天比一天規整的字跡,點頭贊許:“孺子可教,你要是早這么努力,也省了爺打你的功夫了?!?
得了夸獎,云岫高興的喜上眉梢,也敢坐下來跟顧六爺請教一些問題了。
“爺,前兒劉三伯來了,給我捎了個口信?!?
“嗯?!鳖櫫p哼一聲,等她下文。
“村東頭打鐵的張二牛托劉三伯給我大姐提親。張二牛你見過的,上次咱們種麥子,光著膀子一身腱子肉,曬得黢黑的那個就是他了。”
顧六眉頭皺起,這丫頭三天兩頭的把自己是個孩子掛在嘴邊,怎么瞧生人兒的時候,凈往人家腱子肉上瞅?
“你天天提溜著一雙大眼睛,都是往哪兒瞅的?”
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姑娘家說的話,云岫小臉緋紅。憋了好一會兒,見顧六沒再揶揄她,才繼續說道:“我覺得張二牛這人挺老實的,在村里也沒什么閑話,天天守著他的鐵匠鋪子叮呤咣啷的下苦力,倒是個過日子的人?!?
云大妮自從雙腿不能行走以后,心里就悶著一口氣,不愿出門也不樂意與人交流。
云岫心道,這張二牛若是與大姐喜結連理,兩個人過日子有了盼頭,心里開心,許是人就好了。
“人家兩口子過日子,跟你覺得他是個什么樣的人有什么關系呢?你覺得不重要,得你大姐覺得好才行?!?
云岫點點頭,這話說得沒錯,求親這事,還得大姐看對了眼兒,才是正道理。
“劉三伯說他還沒跟大姐說呢,張二牛交代他先來跟我商量一下,我爹娘都沒了,若是家里姐妹同意了,這親事也就順水推舟了。”
“慢著”顧六打斷了她的話:“這不對啊,那張二牛既然瞧上了你大姐,應該是先私下里悄悄問了你大姐的意思,兩人若是都有意思,愿意以后在一起過日子,才用的著去找你們姐妹們說,怎么有先說出去他有意你大姐,而你大姐本人卻不知的道理呢?”
經他這么一提點,云岫心里也泛起了嘀咕。
村里人好(四聲)名聲,那張二牛八字還沒一撇呢,就嚷嚷的恨不得大家都知道他喜歡云家大姑娘,這年頭聽過的流言蜚語害煞人的還少?
人言可畏,他們這鄉下地方,名聲可是比命都貴重的,這豈不是趕鴨子上架的逼大姐嫁他么?
這種事顧六見多了,望京城的官宦人家都傳村上人個性質樸,質樸不假,但未必全都是癡傻,在哪兒都有心眼兒活泛的人。
許是云岫她們家半山腰那套房子,或是當庭廣眾下黃家送回去的鎮上那處地契,再不就是瞧云家三丫頭攀上高枝兒了,想來投個門路。
這話顧六不能跟她說,小丫頭人傻心眼兒卻小,一件事情能藏心里面來回想上四五天,結果還是一腦袋漿糊。
這種事,靠她自個兒是想不明白的,顧六只能旁敲側擊的引導,讓她自個兒往那里想才成。
“你大姐是怎么想的呢?這事你在這里想的天花亂墜也沒一點用,關鍵得看你大姐的意見,還得你回家一趟,坐那兒跟你大姐好好聊聊,怎么選讓她自己拿主意。”
一來一去云岫忙活了一整天,張二牛這事還是沒個結果。
云大妮覺得自己腿斷了,這輩子也就這樣過了,無所謂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如果說嫁給張二牛能不給妹妹們添麻煩,她愿意嫁。
點頭同意后,云岫卻沒從她眼睛里看到一絲的向往。
沒辦法,此事也只得先放一放,也交代了劉三伯不要說出去,容她們想想再下決定。
入了秋,晚上也不那么悶熱了,吃過飯,云岫搬了把椅子,仰著頭坐在院子里看星星,手里的扇子掉了也沒察覺。
顧六就知道他還在想她大姐的婚事,也拖著躺椅在她身旁坐下。
“瞧見那顆最亮的么?那是北辰星,沿海的漁民出海的時候,全靠它指引方向了?!?
順著顧六手指的方向,云岫也找到了北辰星,在一片微弱的點點星光下,它個頭最大,也最耀眼?!罢媪痢!?
“那是,北辰星就是亮的出眾,才能讓人一眼就瞧見的?!鳖櫫掍h一轉,又說到:“那張二??瓷夏愦蠼闶裁戳??”
云岫想了半天,也沒能想到大姐有什么能讓張二牛喜歡的。雖說都是住在一個村子的人,但是去鎮上不過村東口,大姐去鎮上做工以后更是不可能見過面的。
后來大姐腿斷了,也沒出過門,攏共算下來,二人唯一一次有交集的時候就是種麥子那次,大姐在地頭幫忙倒水。那應該也是兩個人頭一次見面。
想到這兒,云岫也就明白了。
扭頭瞧了瞧仰著脖子看星星,手里還不忘擼貓的顧六,這人真是聰明的厲害,看上去什么都沒說,卻一步一步的把什么都講清楚了。
覺察到小丫頭盯著自己瞧,顧六就知道她這會兒才想通。
幽幽的問道:“心里什么感覺?”
云岫答道:“迷茫?!?
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么樣,就會有這樣的選擇的。
就像她二娘,喜歡那個歪脖,但是歪脖死了;嫁給他爹以后為了兒子,又遭了侮辱;懷著她厭惡至極的孩子,卻不敢打掉。
就算你小心翼翼前行,也會有一大片不相干的人站出來指手畫腳的。
世人看來,她大姐斷了腿,有人愿意上門提親,他們就應該感恩戴德了,可誰也不會去想,這份恩德她們愿不愿意要。
“其實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要活成人們心里所愿那樣的。”顧六望著她說道,眸中盡是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