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張延廷內(nèi)涵深遠(yuǎn)的笑容,沈晦不由心生警惕。
“呦!張大哥!易老那邊忙完了?”
沈晦如無其事地問了一句。
呵呵一笑,張延廷說道:“用不著我了,我是特別來找你們的。跟上我,咱們武夷茶樓見。”
短短兩句話,紅燈變綠燈,張延廷黑色奔馳車一溜煙地走了。
“我們要跟著去嗎?”
開車的秦映雪問道。
“去!”
沈晦毫不猶豫地說道:“我想知道他追上咱們要干什么?!?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秦映雪對沈晦的話已是言聽計(jì)從。她沒再多問,利落地?fù)Q擋,跟上了前面那輛黑色奔馳。
兩輛車一前一后,穿過漸次亮起的城市燈火。窗外的光影在沈晦臉上明滅不定,他望著前方流暢穿行的車影,眉頭微鎖。張延廷特意追上來找他們,絕不只是喝茶閑聊那么簡單。易老那邊“用不著了”,是事情已了,還是出了什么變故?
沈晦甚至開始懷疑張延廷和黃玉杰、韓強(qiáng)有關(guān)系。
約莫二十分鐘后,車子拐進(jìn)一條相對安靜的街道。古色古香的“武夷茶樓”招牌在夜色中透著暖黃的光。張延廷的車熟練地滑入一個車位停下。
沈晦和秦映雪下車,晚風(fēng)帶著一絲涼意。張延廷已站在茶樓門口,那抹內(nèi)涵深遠(yuǎn)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見他們走來,便側(cè)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二樓,憶古亭?!?
他說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兩人耳中。
茶樓內(nèi)部清幽,木質(zhì)樓梯踩上去有輕微的聲響。
名為“憶古亭”的包間果然雅致,臨街的窗虛掩,隱約可以看到天上朦朧的星光,入耳是沉靜的古曲。
張延廷顯然是這里的熟客,不需吩咐,身著旗袍的茶藝師便靜靜進(jìn)來,嫻熟地溫壺、燙杯、醒茶,頃刻間,茶香裊裊升起。
“嘗嘗,今年的正山小種,別處可不容易喝到這么地道的?!?
張延廷率先端起茶杯,嗅了嗅茶香,一副悠然品茗的模樣。
沈晦也端起茶杯,卻不急著喝,目光平靜地看向張延廷:“張大哥,茶是好茶。不過,您特意叫我們過來,應(yīng)該不只是為了品茶吧?”
淡然一笑,張延廷放下手中的茶杯,“沈老弟!你剛剛一步步把韓強(qiáng)逼進(jìn)了死胡同,不是一時的意氣吧?”
“張大哥!你這話說反了吧。明明是他在一步步地逼迫我,我才出手反擊的。怎么就成了我逼他了呢?”
沈晦不慌不忙地回應(yīng)道。但心里卻不由一震,發(fā)覺眼前的張延廷遠(yuǎn)沒有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真誠。
收回目光,張延廷冷靜正色地說道:“你剛剛砸的那只瓶子不是你的真正目標(biāo)。”
“那你說我的目標(biāo)是什么?張大哥總不會是認(rèn)為我要在那么多古玩行兒前輩面前揚(yáng)名立萬吧!”
沈晦面上仍舊維持著恰到好處的懵懂,與對方周旋。心底卻已有了預(yù)感,張延廷多半是看穿了剛才自己的目標(biāo),正是包里那只灰撲撲的水仙盆。
“‘九秋風(fēng)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張延廷忽然吟出兩句詩,目光似笑非笑地掃過沈晦,“秘色瓷?。〖幢闶倾@研古瓷器一輩子的老專家,也未必有緣見到一件真品。沈老弟竟能一眼看破,這份眼力,老哥我實(shí)在佩服?!?
沈晦心中早有防備,聞言卻仍是一震。他料到張延廷或許察覺了自己對水仙盆的留意,卻萬萬沒想到,對方不僅直接點(diǎn)破,更一口道出了那是一件自古以來古玩行里公認(rèn)最神秘的“秘色瓷”。
沈晦心念電轉(zhuǎn),面上卻只掠過一絲恰到好處的訝異與困惑,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專業(yè)術(shù)語所震動,又帶著點(diǎn)不敢確信的猶豫。
“張大哥你這話說得我有點(diǎn)兒聽不明白了”
他擺了擺手,笑得有些懵懂,“我不過是瞧著這水仙盆器型古拙,灰蒙蒙的釉面下隱約有點(diǎn)青色,胡亂猜可能是越窯的東西。‘秘色’……這我可真不敢認(rèn)。書上說秘色瓷‘色如青天’,‘千峰翠色’,那是何等的瑰麗?這水仙盆雖然算是個好物件兒,似乎還差著點(diǎn)兒意思,境界上完全的不同?!?
他這番話說得謙遜,卻又在“不敢認(rèn)”里留了余地,巧妙地將自己對秘色瓷特征(“色如青天”,“千峰翠色”)的了解,掩藏在“書上說”的泛泛之談里。
似乎是聽出來沈晦和張延廷談?wù)摰哪侵凰膳枋莻€稀有瓷器,秦映雪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聚精會神地聽兩個人說些什么。
張延廷目光變得更深邃,看了沈晦一眼,那笑容里的探究意味更濃了。他沒有繼續(xù)在“認(rèn)不認(rèn)”的問題上糾纏,為沈晦和秦映雪把茶杯倒?jié)M。
“沈老弟謙虛的有點(diǎn)過了。有時候,‘差著境界’的不是東西,是看東西人的眼力,或者是機(jī)遇?!?
他慢悠悠地說,“秘色瓷奇妙之處,一是在釉料配方與燒造技藝,那是絕密;二就是在這光影變幻之間。尋常光線下,它或許含蓄內(nèi)斂,甚至灰暗不起眼,可一旦光線角度對了……”
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分享秘密般的誘惑:“便是真正的‘千峰翠色’撲面而來,那青綠之光,仿佛是條條靈蛇一般,能隨光流轉(zhuǎn)。古人形容它‘無中生水,似玉非玉’,形容得多好、多美?。∩蚶系芊讲旁凇L(fēng)骨樓’,是不是找準(zhǔn)了那‘對的角度’呢?”
這話問得相當(dāng)?shù)筱@,既是在探討秘色瓷的鑒定秘訣,更是在刺探沈晦剛才是否已經(jīng)看出了端倪。
沈晦心頭再震。張延廷不僅知道這是秘色瓷,對其特性竟然也如數(shù)家珍,這絕對不是尋常古玩商或古玩愛好者所說出來的話。他更加肯定,眼前這位“張大哥”,背景絕不簡單。
“張大哥真是行家,聽得我都入迷了?!?
沈晦適時露出欽佩又好奇的表情,巧妙避開了直接回答,“照您這么說,這秘色瓷的鑒別,關(guān)鍵在于尋找那‘對的光線’?這倒與我看一些特殊釉料的經(jīng)驗(yàn)有些相通之處,比如‘窯變’的鈞瓷,不同光線下的呈色也差異極大?!?
他再次將話題帶向一般的鑒定討論,同時拋出一個自己也精于此道的信號,既顯得坦誠,又守住了底線。
張延廷哈哈一笑,靠回椅背,似乎對沈晦的應(yīng)對頗為欣賞,又或者覺得火候已到,不必再繞圈子。
“看來沈老弟不僅是眼力好,悟性也高,警惕性更高。不錯,寶物蒙塵,有時只是為了等待有緣人于恰當(dāng)之時、恰當(dāng)之處,將其喚醒?!?
他話鋒忽然一轉(zhuǎn),語氣變得有些意味深長:“不過,這樣的寶物,一旦‘醒來’,往往就不那么安靜了。它所牽扯的,可能不止是稀有和財富。沈老弟!你對這只水仙盆的‘前世今生’,了解多少?”
終于暴露真實(shí)面目了。張延廷不再掩飾他對這水仙盆超出其本身價值的關(guān)注。他問的不是瓷器的年代、窯口、工藝,而是“前世今生”。這指向了這只水仙盆更深的淵源。
探求一件瓷器,或者是其他古代藝術(shù)品的“前世今生”,若依循學(xué)術(shù)正途,自然是一門抽絲剝繭、多方考證的嚴(yán)謹(jǐn)學(xué)問??蛇@對于沈晦而言,卻往往只在雙目開闔的瞬息之間。
今晚在“風(fēng)骨樓”,當(dāng)沈晦凝神審視黃玉杰那只乾隆五彩蓋罐時,不過眸光流轉(zhuǎn)之際,兩段截然不同卻異常清晰的畫面,便如電光石火般掠過眼前,那仿燒官窯做舊的隱秘關(guān)節(jié),器物流轉(zhuǎn)的真實(shí)軌跡,就在一剎那了然于胸。一只妖罐的百年滄桑,對于他不過眨眼間就洞察一切。
加上輕撫那黃花梨經(jīng)匣時,指尖傳來的溫潤木理與歲月積淀,一瞬之間,器物所藏的訊息便如溪流般淌入感知。今晚的沈晦,因“識藏”啟示的玄妙異能,竟在短短兩個小時內(nèi),接連突破了兩個境界。
所以,早在沈晦第一次拿起那只接底作偽的玉壺春瓶時,那只秘色瓷水仙盆的“今生前世”就已經(jīng)了然于胸了。
茶室內(nèi)的空氣仿佛再次凝固。窗外的城市燈火依舊,卻仿佛隔了一層無形的屏障。
沈晦能感覺到,自己和秦映雪,連同背包里那只意外得來的秘色瓷水仙盆,已經(jīng)被卷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邊緣。
他輕輕吸了口氣,迎著張延廷銳利的目光,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地說道:“不敢說了解。正想向張大哥請教,這只水仙盆的‘故事’,究竟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張延廷沒有立即回答。他端起已然半涼的茶,啜飲一口,似乎在斟酌措辭,又像是在觀察沈晦的反應(yīng)。暖黃的燈光落在他臉上,將那份深沉的笑容勾勒出幾分晦暗不明的陰影。
“這只水仙盆,隱匿著一個塵封三十多年的秘密。”
張延廷終于放下茶杯,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這只水仙盆本身已是稀世奇珍,出自五代吳越國錢氏宮廷貢窯,專供皇室與寺院禮佛之用。‘秘色’之名,本就意味著隱秘、專供,流散民間的極少。它流傳有序,曾是清末一位宗室貝勒的心頭好,后來……消失在戰(zhàn)亂中?!?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幽深:“直到大約三十年前,它才再次現(xiàn)世,出現(xiàn)在南方一次極為隱秘的小型交換會上。當(dāng)時易老,還有另外幾位在圈內(nèi)分量極重的人物,都在場。”
沈晦的心微微一提。三十年前,隱秘交換會,易老……時間線似乎開始與某些事情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