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乾徹底離開病房,季芯澄才抬步向商萱走去。
商萱原本閉著眼睛,像是因司乾的緣故,這會兒才睜眼看季芯澄,明顯是在等她。
“你感覺怎么樣?”季芯澄坐到床沿。
商萱很虛弱,對季芯澄勉力揚起的唇角,蒼白不見血色,“你從哪里過來的?”
“不遠,就在附近,剛剛跟一個客戶吃完飯。”
商萱主動伸出手,握住季芯澄的,冰冰涼的觸感叫季芯澄心下一陣酸楚,用雙手回握住,替她暖著,“你冷嗎?”
商萱輕輕搖了下頭。
她顯然有話說,季芯澄默然等著。
半晌,仍不見商萱開口,季芯澄正不解,聽一旁宋杞與她們道,“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
“好。”商萱看著宋杞,直到他出了病房帶上房門,才轉向季芯澄,“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她特意支開宋杞,季芯澄不明,“你盡管說。”
“我媽媽……”商萱遲疑了會,還是道:“商曉月,我走之后,想請你幫我照看她。”
季芯澄眸光一沉,盡管知道她讓自己過來不會是尋常的事由,但當面聽到她說遺囑跟她交代,還是瞬間紅了眼眶,“什么叫你走之后,阿萱,你不要輕易放棄自己。”
“你別難過,我知道自己的情況,沒有多少時間了。”
商萱緊握季芯澄的手,神色平靜,“芯澄,謝謝你們,曾經讓我那么快樂過,我之前說不跟你們來往,實在是違心話,人的感情是這樣的,分開就淡了,整日在一起牽掛就難免,我不想最后的日子還讓你們時刻面對生離死別,那種感覺我知道有多難受,所以寧愿你們覺得我冷淡,也要減少來往。但是今天,就在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清醒意識的時候,我腦海當中最后一刻的想法,竟然是想與你們好好道別……”
她已經十分堅強,想那一瞬去就不由哽咽,話到這里停了下來。
季芯澄在眼圈中打轉的淚水止不住落下,她忙掩袖擦去,“阿萱,你別說了,阿姨我一定會盡力照顧她,但我希望你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自己放棄,好嗎?”
這樣的懇求很是無力,季芯澄心里明白,可除了這樣懇求,她還能做點別的嗎?她心下茫然無主,暫且還想不到。
“嗯,我不會放棄的,重新見到我媽之后我才有這樣的感覺,哪怕僅僅多一分一秒,我也會很感激。同樣的,如果就在這一刻死去,我也沒有什么遺憾。所以芯澄,別為我太難過,好不好?”
商萱擅長自我調整,這時已見平復,握住季芯澄的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摩挲。
季芯澄便也強自令自己硬下心來,只有心硬下來,才能制得住這惱人的眼淚。
“你不用擔心阿姨,如果她適合接回家住,我會把她接回家照顧,要是繼續住在療養院里更好,那我就經常去看她。”季芯澄說到這里,想到顧南,一再猶豫,還是沒有告訴商萱。
畢竟,這樣大的事情,她還是希望能夠萬無一失由當事人自己說出來更好。
“謝謝!”商萱由衷道謝,她握緊季芯澄的手,這一刻,無聲的情感勝過語言。
兩人靜默良久,季芯澄的手機在袋子里響起來,看到是顧少澤,沒有打算接聽,拒接同時給他回了設置好的短信模板:不好意思,我現在不方便接聽電話,稍后給您回電。
季芯澄怕他聽出自己哭過的聲音來,又問東問西,索性不接。
“怎么不接呢?”商萱問。
“不要緊,我一會兒回電話給他。”季芯澄抬起頭笑一笑,將手機調了靜音放回包里。
商萱這時問起季芯澄,“那天我看到你和你老公在一家私人醫院,跟你們在一起的那位董醫生我之前也接觸過,她非常有耐心,你是不是有好消息了?”
季芯澄吸了吸鼻子,真正平靜下來,與商萱道,“一個多月了,之前想跟你說,又怕……”她咬著唇,不知如何措詞。
商萱笑起來,“沒關系,我明白。”她不在意季芯澄沒跟她講,眼下知道也很開心,“那真是太好了!你和顧少澤都長得這么好看,孩子不論男孩女孩,一定都會更好看的。”
季芯澄看得出商萱替自己真正感到開心,但同時,那神情里也透露出一絲羨慕難以企及的寂寥,鼻間酸澀險些再次落下淚來。
季芯澄想問問她和司乾的事情,不知如何開口。
“宋杞跟你說了吧?”倒是商萱主動提及,“我們現在住在一起。”
“嗯,他說了。”季芯澄忍了忍,還是問她,“你和司乾是什么原因想要離婚,想不想跟我說說?”
商萱默了默,而后道,“我們訂婚是協議,結婚……算是我對他這么些年無償照顧我的彌補吧,可惜他想要的更多,我給不了。”
季芯澄不明白商萱說的‘更多’指的是什么,如果是感情,季芯澄看得出來,商萱愛的人是司乾,而不是宋杞。
也許,每個人身上都有說不明白的東西,就像她與顧少澤的經歷,明明兩個人深愛對方,可途中還是因為許多原因給彼此造成很多傷害,她想商萱和司乾大抵還在那個途中,可是眼下,商萱卻已經與宋杞住到一起,這一點上,季芯澄還無法理解。
正在季芯澄思緒千回百轉時,商萱再道,“我不能生育,這一點是我自己沒有辦法原諒的。我已經拖累他那么多年,什么都不能給他,自然不能再拖他一輩子。”
聽到這個消息,季芯澄怔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就在剛剛,她還有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如果商萱和司乾有了孩子,大抵會不一樣吧?孩子是個神奇的存在,那是兩個生命根源處的聯結,有無形的力量足夠改善許多事情,是個多么美好的存在,而現在,她只能看著商萱的渴望與無力交替,那一刻的心痛,令季芯澄不能自己。
她難以想像,如果換作自己是商萱,她也能像商萱這樣堅持這么些年嗎?恐怕做不到。
“你看你又要哭了,我印象里重逢之后每一次跟我見面你都要哭,你以前再難過也不掉眼淚的。”商萱笑道。
季芯澄也有些難為情,自從懷孕之后,情緒管理早已分崩離析。
“我也不想,控制不住。”她笑著,拿過一旁柜上的紙巾,擦干眼角之后才重新坐到床沿,“好了,我記住你的提醒,以后見面我再也不哭。”
商萱嘴角依舊淡淡掛著笑,看著季芯澄,很滿足的樣子,“好,這可是你說的。”
兩人相視而笑。
“我讓宋杞送你回去吧,別在醫院待太晚。”商萱說,她看起來有些疲倦。
“不急,我再坐坐,我看你睡著我再走。”季芯澄堅持。
看著季芯澄天真的樣子,商萱想到過去,大學時代的季芯澄,不像現在這樣柔軟,遇事還是容易沖動,雖不如一般千金小姐那樣嬌氣,到底也粗糙不到哪兒,吃不慣食堂就偷偷慫恿商萱和唐棠帶她去吃外頭的餐館,常常一起被輔導員訓得面紅耳赤,當面告饒認錯,回頭仍然一犯再犯。那時候的憂愁在現在看來,都是美好時光里的調劑,那樣輕盈而純潔。
“我說真的,你快睡,你睡著我才走。”季芯澄再強調。
商萱只好閉上眼睛,她其實不想睡,想跟季芯澄多聊會兒天,但她實在有些力不從心,才合上眼睛,沒一會兒就沉入昏睡。
季芯澄一直忍著,直到確定商萱真的睡著了才松開她的手,替她掖好被角。
宋杞像是算好時間一樣,在季芯澄準備離開病房時推門進來。
“睡著了?”他輕聲問。
季芯澄點點頭,腳步放輕與宋杞一起出了病房。
“芯澄,她是不是跟你說商阿姨的事?”走廊上,宋杞問季芯澄。
“你都猜到了吧?”季芯澄不忍看宋杞的眼睛,如果司乾對商萱的愛是索取與占有,那么宋杞對商萱則剛好相反,他眼中的商萱,仿佛是他另一個自己,那樣包容與無止境的愛惜,讓人動容的同時又忍不住替他惋惜。
他也許已經知道一無所獲,卻仍義無反顧。
“嗯,”宋杞沉吟,“商阿姨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會把阿姨接回家,當親生母親一樣照顧。”
季芯澄聞言停下腳步,轉過來看宋杞,這時正好有護士推著推車過來,宋杞忙提醒她小心,兩人走到窗邊說話。
宋杞的神情里,無比認真,他沒有開玩笑。
季芯澄奇道,“你為什么不自己對阿萱說?”
“她不同意。”宋杞苦笑,“她以為她走之后,我還可以再娶,如果帶著阿姨,對我影響不好。”
季芯澄聽著他‘再娶’二字,怔在那里,良久無言。大約在宋杞心里,他早已將商萱視作妻子一般的存在。
這兩人……
季芯澄心下一聲嘆息,問宋杞,“司乾怎么會在這里?”
“他其實一直有派人在監視阿萱的生活,今天我們出門買菜,中途分開了一會兒,阿萱突然發病,是監視她的人及時出現送醫,這才有驚無險。”宋杞想到當時狀況,眉心擰得死緊,很是后怕,“如果沒有及時送來,后果不堪設想。就為這一點,我們都應該感謝他。”
司乾的人將商萱送醫后,司乾第一時間趕到,當宋杞接到消息來到醫院,看到的是司乾將商萱抱在懷里,兩人緊緊地相互依偎,是那樣的默契和熨帖。
宋杞想到這些,心頭苦澀,在季芯澄的默然中又道,“如果阿萱病情能夠好轉,我會退出。”
季芯澄的不忍,宋杞看得分明,解嘲道,“你不用安慰我,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求仁得仁,本無可厚非,但季芯澄身為兩人多年好友,還是選擇有話直說,“她心里有司乾,這樣對你不公平。”
“我知道,其實我自己也有私心。如果阿萱不是經歷了這些,到如今,我不可能有機會和她在一起,是我貪心才會為了自己想要這么做。不過芯澄你放心,我們倆都很清楚,能陪在她身邊哪怕只是幾天,我也覺得是件很幸運的事,至于阿萱,她重新見到商阿姨后,也想平平靜靜過幾天安穩日子,我們是互相成全,沒有什么公不公平或者應不應當。”宋杞說完這番話垂了眸,他語氣鎮定,倒不像是意氣話。
“你們倆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你們誰不幸福,我都不會開心。宋杞,你一直就這么善良,別人給一點點好意你都想數倍奉還,我只是怕你太過替別人著想,把自己放在卑微的角落,你值得有人對你好。但如果你真的有自己的私心,我倒是放心了,等阿萱病情好轉,我支持你大膽地去追求你的愛情。”
兩人說到這里,自然都明白,最大的癥結在于商萱的病情,如果商萱的病情能夠好轉……如果,真有如果就好了。
心照不宣的沉默中,有醫生向他們走來。
“病人商萱的家屬嗎?”醫生手里拿著一張單子,看到宋杞就問,他顯然認得宋杞。
“我是病人的朋友,陪她一起過來的。”宋杞道。
那醫生點點頭,“你跟我來一下。”
看到宋杞沉下來的臉色,季芯澄心下不安,也跟了過去。
醫生領兩人進到辦公室,關上門道,“經過專家組研究討論,目前可行性較高的方案是從骨髓中提取干細胞制藥,完整修復病人破損細胞達到治愈的可能,國外已經有成功案例,但在國內,像她這種情況的還是首例,最大的問題是費用方面,我請你們過來就是想了解下病人的家庭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