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像條受傷的蚯蚓,在河北的官道上慢慢蠕動。過了保定,人更少了。有夜里開小差的,有實在走不動倒下就再沒起來的,還有被沿途冒出來的土匪潰兵摸掉拖走的。金鉉清點人數時,臉黑得像鍋底——從北京帶出來的五千兵,現在能拿得動刀槍的,勉強湊夠三千。官員還剩十九個,家眷倒還有兩百多口,個個面黃肌瘦。
朱元璋騎在馬上,左臂的傷結痂了,可人瘦脫了相,舊袍子穿在身上晃蕩。只有眼睛還亮,看人的時候像兩把錐子。
“到哪兒了?”他問。
王承恩小跑著跟在一旁:“回皇爺,進河間府地界了,離德州還有百十里。”
正說著,前面探路的斥候飛馬回來,臉上帶著古怪的神色:“陛下!前面……前面官道岔口,聚了好些百姓,像是在議論什么,鬧哄哄的。”
“議論什么?”
斥候猶豫了一下:“好像……好像在說南京。”
朱元璋勒住馬:“說南京什么?”
“說……說南京那邊,新立了皇帝。”
話音落地,周圍一下子靜了。金鉉、王承恩,還有近處的幾個侍衛,都變了臉色。
“胡說八道!”金鉉先吼出來,“哪來的謠言!”
斥候慌忙低頭:“屬下也不敢信,可那些百姓說得有鼻子有眼,說是一個月前的事,年號都定了,叫……叫弘光。”
弘光。
朱元璋沒說話。他抬頭看了看天,灰蒙蒙的,云壓得很低。風從南邊吹過來,帶著濕土味。
“去看看。”他催馬向前。
岔路口果然聚著幾十號百姓,有挑擔的貨郎,有拖家帶口逃難的,正圍著個說書先生模樣的老頭。老頭說得唾沫橫飛:
“……那福王世子,可是神宗皇帝的親孫子!正兒八經的龍種!北京陷了,天子蒙難,南京那些大臣能不著急?馬尚書、史尚書他們一合計,國不可一日無君啊!得,就請世子殿下登了基!年號弘光,聽說大赦天下,減賦稅,江南百姓可算盼到晴天嘍!”
有百姓問:“那北京那位皇上呢?”
老頭一攤手:“生死不明啊!有說殉國了,有說被闖賊擄了,也有說……咳,反正南京不能干等著。這大明江山,總得有人扛著不是?”
“可要是北京那位皇上還活著,南下了呢?”又有人問。
老頭噎了一下,擺擺手:“那……那都是朝廷大人們操心的事,咱們小老百姓,有太平日子過就行!”
人群嗡嗡議論開來。有說南京做得對的,有嘆氣說這下要兩個皇上的,還有趕緊收拾包袱說要去江南投親的。
朱元璋在人群外聽了一會兒,撥轉馬頭走了。
回到隊伍里,金鉉跟上來,壓低聲音:“陛下,這……”
“意料之中。”朱元璋聲音平靜,“北京丟了,皇帝沒了音訊,南京那邊肯定要立新君。不然人心就散了。”
“可您還在啊!”王承恩急得眼圈都紅了。
“朕在有什么用?”朱元璋看他一眼,“朕是丟了京城、一路逃難來的皇帝。他們是坐擁江南、剛登基的新君。換了你,你認哪個?”
王承恩說不出話。
隊伍繼續走,氣氛卻不一樣了。消息像風一樣刮過每個人耳朵,士兵交頭接耳,軍官臉色凝重。原來只是逃命,現在前頭等著的是什么,誰都說不清了。
又走了三天,到德州境內。城池在望時,城門緊閉著,城頭守軍張弓搭箭。喊話,不開。亮旗號,不開。最后是金鉉親自到城下罵娘,城上才扔下句話:需有南京兵部文書,方可放行。
“反了天了!”金鉉氣得拔刀要砍城門。
“省點力氣。”朱元璋攔住他,“繞過去。”
這一繞就是多走三十里。夜里在野地扎營,火剛生起來,南邊又來了一隊塘馬,背插紅旗,跑得馬嘴里吐白沫。
“報——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有奏疏呈陛下!”
帳內點起燈。朱元璋接過那卷黃綾奏疏,打開。字是端楷,寫得恭恭敬敬,先問圣安,再報“國不可一日無君,臣等奉福王世子即皇帝位,以安天下”,又說“聞圣駕南幸,臣等涕零,請陛下速至南京,共商國是”。
共商國是。四個字,客氣,也冰涼。
朱元璋看完,把奏疏遞給金鉉。金鉉掃了幾眼,臉色鐵青:“他們……真立了?”
“立了。”朱元璋把奏疏卷起來,“年號弘光,就是路上百姓說的那個。”
王承恩“撲通”跪下了:“皇爺!這……這是僭越啊!”
“僭什么越?”朱元璋聲音里聽不出情緒,“北京淪陷,天子下落不明,他們從宗室里挑個人繼承大統,合禮法。要怪,只能怪朕沒死在北京。”
這話說得太狠,王承恩伏在地上發抖。
朱元璋問塘馬:“史可法現在何處?”
“回陛下,史大人已北上至淮安,整頓兵馬,說要……接應圣駕。”
淮安。還有幾百里。
“他還說什么?”
塘馬猶豫了一下:“史大人讓小人帶話,說……‘天下苦戰久矣,社稷為重,望陛下以大局為念’。”
又是大局。
朱元璋揮手讓塘馬退下。帳里靜得可怕。金鉉憋了半天,咬牙道:“陛下,咱們就去南京!您是正主,他們是臣子,哪有臣子不讓君父進門的道理!”
“要是門不讓進呢?”朱元璋問,“打進去?”
金鉉不吭聲了。三千殘兵,打南京?
朱元璋站起來,走到帳邊,望著外面黑沉沉的夜。“不去南京。”
“那……”
“去淮安。”朱元璋轉身,“見史可法。”
隊伍繼續南下。越往南,消息越紛亂。茶棚里,驛站旁,到處能聽到議論。有說南京新皇上任,大赦天下;有說馬士英、阮大鋮掌了權,排擠史可法;還有說江北四鎮——劉澤清、高杰、劉良佐、黃得功,各擁重兵,聽調不聽宣。
“四鎮……”朱元璋在馬上聽著金鉉打聽來的消息,“手里有多少兵?”
“每鎮少說兩三萬,都是跟流寇打出來的老兵。”金鉉臉色難看,“陛下,咱們這點人……”
是不夠看。
又走了七八天,進山東地界。這日正午,前面斥候飛馬來報:淮安方向來了一支兵馬,約五千人,打的是史字旗。
“史可法來了?”金鉉精神一振。
“離此還有四十里,午后能到。”
朱元璋下令扎營。營地剛立好,史可法的使者就到了——是個年輕文官,舉止得體,說史大人在營中設宴,請陛下移步。
金鉉立刻反對:“陛下不可輕入他人營中!”
朱元璋卻應了:“好。”
他只帶二十名侍衛,金鉉死活要跟。到史可法大營時,營門大開,兩排軍士肅立。中軍帳前,一個穿緋袍、戴烏紗的中年官員快步上前,撩袍跪倒:
“臣,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叩見陛下!陛下圣安!”
聲音洪亮,姿態恭敬。
朱元璋上前扶起他:“史卿請起。”
史可法抬頭。朱元璋也看清了他——四十出頭,面容清瘦,眼窩深陷,但眼神很亮,看人時直視不避。
“陛下受苦了。”史可法聲音有些哽,“臣聞京師之變,日夜憂心,今見陛下安好,蒼天有眼!”
話說得動情,不像假的。
入帳,果然設了宴。菜不奢華,但熱乎。史可法親自布菜斟酒,禮儀周到。
酒過三巡,話入正題。
“陛下,”史可法放下酒杯,“臣斗膽,請問陛下今后作何打算?”
帳內安靜下來。金鉉手按在刀柄上。
朱元璋也放下酒杯:“史卿以為,朕該如何?”
史可法沉默片刻,道:“南京已立新君,天下皆知。陛下若至南京,恐生……尷尬。”
“你是讓朕別去南京?”
“臣不敢。”史可法垂眼,“臣只是以為,當此國難之時,最忌內爭。闖賊雖退,東虜勢大,江北未寧。若陛下一至南京,朝堂必起波瀾,于國不利。”
話說得婉轉,意思明白:您去了,兩個皇帝,聽誰的?
“那依卿之見?”朱元璋看著他。
史可法深吸一口氣:“臣請陛下駐蹕淮安,督師江北,整頓軍馬,以圖恢復。南京方面,仍奉弘光皇帝為正朔,陛下為監國。如此,兩全其美。”
監國。名義上好聽,實則架空。
金鉉忍不住了:“史大人!陛下乃天下正主,豈有正主反居偏位之理!”
史可法看向金鉉,眼神平靜:“金將軍,若陛下強去南京,劉澤清、高杰、黃得功,這江北四鎮,會聽誰的?他們手里的十萬大軍,是聽南京的調令,還是聽淮安的?”
金鉉語塞。
史可法又看向朱元璋:“陛下,臣說句誅心之言——如今這天下,兵強馬壯者說話。南京雖弱,但名分已定,江北四鎮雖跋扈,卻還肯認南京旗號。陛下若執意入南京,四鎮必以‘清君側’為名興兵,屆時江南內亂,東虜南下,大明……就真的完了。”
他說完,撩袍再次跪倒:“臣知此言大逆,但為江山社稷,不得不言!請陛下三思!”
帳內死寂。燈花爆開的噼啪聲格外清楚。
朱元璋看著跪在地上的史可法。這個人額頭觸地,背脊挺直,是真敢把生死置之度外說這些話。
“史卿,”朱元璋開口,“你剛才說,你忠的是什么?”
史可法抬頭:“臣忠的是大明江山,是億兆黎民。”
“好。”朱元璋點頭,“那朕問你——若朕留在淮安,整頓兵馬,北伐中原,收復失地。南京那位弘光皇帝,會準嗎?馬士英、阮大鋮那些人,會準嗎?江北四鎮,又會真聽朕調遣嗎?”
史可法臉色白了白。
“你不答,朕替你答。”朱元璋站起來,走到他面前,“他們不會準。他們要的是偏安,是享樂,是手里的權柄不要丟。朕若北伐,贏了,功高震主,他們怕。輸了,損兵折將,他們更怕。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把朕圈在淮安,給個監國的虛名,讓朕動彈不得。”
史可法嘴唇動了動,沒出聲。
“史可法,”朱元璋蹲下身,平視著他,“你是聰明人,這些你看得明白。你今日來,不是替南京當說客,你是來替大明找一條活路——一條既不讓朕和新君沖突,又能讓大明還有力氣抵抗東虜的路。對不對?”
史可法眼圈紅了,重重點頭。
“那朕告訴你,”朱元璋一字一句道,“你找的這條路,走不通。兩頭討好,最后兩頭落空。亂世里,沒有中間派。要么站這邊,要么站那邊。”
他站起來,背過身:“朕不會去南京搶那把椅子。但朕也不會在淮安當個泥菩薩。朕要在淮安建行在,立朝堂,練新軍。南京的旨意,朕聽。但江北的兵,朕也要調。北伐的事,朕一定要做。”
史可法呆呆跪著。
“你現在有個選擇。”朱元璋轉身看他,“回南京,繼續當你的兵部尚書,輔佐新君。或者,留下來,跟朕一起,做點實事。選前者,朕不怪你。選后者……”
他頓了頓:“可能會死。可能會被南京罵作叛逆,被天下人誤解,最后還可能一事無成,死在不知名的戰場上。”
史可法慢慢站起來,身子晃了晃。他看向朱元璋,看向這個瘦得脫形、卻眼神灼人的皇帝。又看向帳外——那里有他帶來的五千精兵,有南京的期待,有唾手可得的安穩前程。
他想起北京城破的消息傳來時,自己在南京衙署里一夜白頭。想起擁立新君時,心底那點說不出的別扭。想起這一路北上,看到江北民生凋敝、軍紀廢弛的慘狀。
也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金榜題名時,在孔廟前發的誓: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堯舜……
他忽然撩袍,第三次跪倒。這次跪得極重,膝蓋撞地咚的一聲。
“臣,史可法,”他聲音發顫,卻字字清晰,“愿隨陛下,重整河山。雖九死……其猶未悔!”
帳內靜了一瞬。
朱元璋上前,用力扶起他:“好!好!史卿,今日起,你就是朕的淮安督師,總領江北軍政!”
手很用力,捏得史可法胳膊生疼。可這疼里,有種實實在在的東西。
當晚,史可法五千兵并入了朱元璋的隊伍。合兵一處,有了八千多人,聲勢壯了不少。
夜里,史可法來朱元璋帳中詳談。兩人對著地圖,說到三更天。史可法這才知道,皇帝對江北局勢了如指掌,哪里兵強,哪里糧足,哪里可守,哪里可攻,說得清清楚楚。有些情報,連他這個兵部尚書都不知道。
“陛下如何得知……”史可法忍不住問。
朱元璋指著地圖上一個點:“這里,洪武二十八年設過軍屯,地下有暗窖存糧,地圖上沒標,但朕知道。”
史可法愕然。
朱元璋沒解釋,繼續說:“高杰跋扈,但能打。劉澤清貪鄙,不可用。黃得功忠勇,可結為援。劉良佐墻頭草,需防著……”
句句說在要害。
史可法越聽,心里越驚,也越定。驚的是皇帝深不可測,定的是……這條路,或許真能走通。
離開大帳時,天快亮了。史可法站在晨風里,回頭看了一眼帳中燈光。
燈下,那個瘦削的身影還伏在地圖前。
史可法忽然想起皇帝問他的那句話:“你忠的是什么?”
他當時答:大明江山,億兆黎民。
現在他想,或許還得加上一句——
忠的,是還有人不肯認命,不肯低頭,在這漆黑一片的世道里,非要點起一盞燈。
哪怕這燈,可能明天就被風吹滅。
他整了整衣冠,走向自己的營帳。
背后,東方天際,露出了第一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