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小刀依照慣例到縣衙點卯。
剛跨步邁入縣衙大門,一眾衙役捕快便一擁而上,將他圍在當中。
王英擠眉弄眼道:
“捕頭,張縣令昨夜又去怡紅樓了,隨身小廝說,今兒個縣令大人定然要午時才能起身。”
鐵柱看似憨直,卻是個讀過幾年書的,接話道:
“大人不惑之年,如此酒色,怕是身子會吃不消啊,頭兒適當勸說一二吧。”
他身為小刀三位副手之一,年紀不大,嘴巴卻極為利落,喜好打聽。
“頭兒,咱們大人昨夜可是風頭盡出,直把怡紅樓四位美人喝得面如海棠梨花帶雨,哭著要給縣令做妾,老鴇氣得險些砸了酒缸……”
一眾衙役捕快聞言捧腹大笑不止,小刀連忙喝止:
“好了!這是縣衙,不是市井。若是傳到大人耳中,被砸酒缸的就是你們了。趕緊散了,各自忙去吧。”
“走也!”
一眾衙役捕快頓時如鳥獸散。
知縣大人沒有出現,縣丞縣尉也不在,一天無事。
小刀完成自己的差事,見旭日高照,天氣不錯,便出了縣衙,開始巡城。
一路巡城,查看民情,渾然不覺,又繞到沐家醫館門前。
昨日才鬧得尷尬收場,小刀立刻就是要轉身離開,可是心中所想,意中所念,小刀又忍不住挪移腳步,不知不覺向著醫館之中,多看幾眼。
正猶豫著,進還是不進,若進去,又該說些什么……
突然傳來女子嬌喝:
“站住!不許進!”
伴隨嬌喝而來的,是一陣馬蹄奔跑聲。
踏踏聲響中,小刀扭頭望去,來人乃縣令之女,張晚晴。
此時醫館處行人偏少,寥寥幾人亦是慌忙讓路。
張晚晴鮮衣怒馬,疾行而來。
一匹高頭白馬,鬃毛飛揚。馬背上,少女一身鮮紅騎馬裝,同色斗篷御風翻飛,便如春花在驕陽下盛放。
待到近前,更顯身材凹凸有致,青絲紅綢束頂,分成小股麻花長辮,碎發額前隨風斜下。
一張鵝蛋臉,膚如凝脂,媚眼上揚,朱唇皓齒,讓人魂蕩。
手中挽起的馬鞭通體朱紅,鞭桿足足三尺之長。
馬匹剛剛站定,打著響鼻。
只見張晚晴纖臂一甩,馬鞭帶著鳴響,“啪”的一下,抽在小刀腳下。
張晚晴怒氣沖沖道:
“你還敢到這來,雪娘死后,你想她,念她都好,本小姐不在乎。可是你竟然同他爺爺不清不楚,你莫不是失心瘋了?還要不要臉面?
你知不知,你現在已經不是銀城的驕傲了,而是銀城的丑聞!”
兩人正對醫館大門,醫館剛剛開門不久,伙計和藥童聞聲均是躲在門角邊,探頭探腦的瞄著外面。
小刀見自己又成了焦點,忍了忍欲抬的腳步,僅是站在原地呆呆的看向醫館內。
張晚晴見小刀如此模樣,頓時如火上澆油,當即翻身下馬。
伸出青蔥玉手,直接扳過小刀腦袋,強迫對方視線扭轉,看向自家。
本欲發火,見其俊顏呆萌模樣,心頓時軟了,語氣也一軟,說道:
“不準再看那邊,再看就讓我爹把你關進大牢。”
此時,在他人眼中,這兩人男俊女俏,一白一紅,倒是無比般配。
出來擺攤賣豆腐的楊二嫂,見此說道:
“郎才女貌,刀爺!你應當看看眼前人嘍。”
小刀無奈的扒下張晚晴雙手,眼前人固然是好,但心若不動,亦是枉然。
對于沐老先生,自己也不想被眾人嘲笑,但莫名的,就是控制不了被吸引。
看到他,就好像能看到那個朝思暮想的雪娘,不然只能夜深人靜,夢里相會,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轉頭間,沐老先生已經走出后堂,開始準備坐診。兩人視線遙遙相對,憑空碰撞,而后又趕忙雙雙避開。
張晚晴素手被扒下,摸不到那張俊秀臉龐,就拽著小刀衣袖,顰目蹙眉,楚楚可憐道:
“你多看看我好不好?我如此貌美,難道還不如一個垂暮老頭?
你這樣忽視,奴家心口好痛哦,不信你摸摸……”
說著便順手拉著小刀,按向胸口處。
小刀嚇得甩開袖子慌忙閃躲,好不委屈。張晚晴卻如膏藥般,死死黏著。
“別躲開,來摸摸看……”
正膠著時,鐵柱慌忙跑來。
“報!”
小刀聞聲立馬站定,張晚晴也識趣,放開手不在糾纏。
“頭!大事不好!東頭鬧市死人了!”
小刀整理衣衫的手一頓,霎時氣息一變。
剛剛還癡情脈脈,此時雙眼微瞇,開翕間精光閃動,嘴唇微抿,一股凜然氣息不怒而威。
“走!”
說罷,直奔城東鬧市,張晚晴也牽著白馬緊跟其后。
原本叫賣吆喝的鬧市,此時一片慌亂狀態,膽小的尖叫著跑遠,膽大的小心翼翼圍觀。
遠遠就傳來張屠戶粗糲如磨刀石的嗓音:
“不是我殺的!真不是我殺的!
跟我沒關系,你們躲那遠作甚?”
小刀來到近前一看,只見張屠戶正挺著壯實的身板,胸前系著白底油污血跡圍裙,左手舉著殺豬刀,胡須虬髯遮住滿臉橫肉,一臉蠻橫模樣。但此刻面上表情一臉焦急,慌張不知所措的大聲解釋著。
豬肉攤子前,一個漢子仰面躺倒,青白的腸子流了一地,鷹眼圓睜,已是氣絕身亡。
鐵柱慌忙抽出佩刀,指著張屠戶道:
“先放下刀。”
“好,好,刀爺來了就好。我,我這就放下。”
張屠戶如釋重負,緊忙放下殺豬刀。
此時小刀已經蹲下,開始檢查尸體的傷口。
這一刻,小刀一雙眼眸芒光凝聚,匯而不散,如同鋒利的利刃,悍然出鞘,英氣勃發!
看到小刀如此英姿勃發,張晚晴目不暇接,死死的盯著小刀,生怕錯過一個表情,一個眼神。
在她眼中,這一刻認真起來的小刀,比起平時更加的讓人怦然心動。
“死者身中十二刀,其中致命一刀,破腹斷腸!
這一刀傷口長一尺,深六寸,左寬右窄,瞬間破皮切肉,應該是大漠刀法血殺九連環的第七式。
傷痕可以辨析,兇器為金環馬刀,屬大漠馬賊一窩蜂特有武器,因此,兇手并非張屠戶。”
幾句話便洗脫了張屠戶的冤名。
眾人聽到小刀的敘述,頓時松了一口氣,不是張屠戶就好,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老鄰居,誰也不想看到他出事。
張屠戶一個雄赳赳的壯漢,竟然紅了眼圈,道:
“我就說不是我殺的,是他跑到我這里然后就死了,那殺千刀的,是想栽贓嫁禍啊。”
小刀雙眼不停巡視尸體,伸手觸摸一下地上的血跡,看看遠方。
回身掃了鐵柱一眼,長臂一指,凝聲道:
“那邊,一百二十丈以內,給我查!”
鐵柱點頭心領神會,立馬閃身出了現場,去查看情況。
而后,小刀開始由上到下,詳細檢查尸體。
“死者,身上皮肉結實,年紀應該三十出頭,高六尺七寸,皮膚白皙,相貌外觀為中原人士……”
“死者,虎口有繭,肌肉健碩,骨骼堅韌,應該常年習武……”
這一刻的小刀,性情堅毅,出言果斷,雙眼如炬,氣勢凜然。
這才是那個鎮守銀城,震懾馬賊,令其不敢靠近銀城三十里的奪命捕快!
“死者,中了十二刀,還能奔跑百丈,耐力驚人。身上舊傷疤數道,很多都是致命傷,看來是一個刀口舔血的江湖人士,心志堅韌,經歷過很多血斗……”
“死者,身上衣袍看似普通,可實際衣料上乘,乃杭州墨錦所制。腳下更是豐源千底暗紋馬靴,這一身衣衫鞋子,至少價值四十兩紋銀,絕非貧苦江湖人士。此人來歷不凡,不差銀錢……”
隨著小刀的探查分析,死者的一切,漸漸的越發清晰!
“銀袋竟然沒有丟,足足紋銀過百,看來并非是殺人越貨了……”
小刀搜出一個銀袋,掂量了一下,查看之后,就手收入懷中。
他繼續探查,突然,在那尸體的內衣口袋之中,取出一個令牌!
一塊非金非銀巴掌大小的金屬令牌。
入手頗沉,一面浮刻“捕星司”,一面雕著“蒼鷹”小字。
看到這個令牌,小刀皺眉,有種不不詳的預感在心中蕩然而生——
“看來銀城要多事了!”
這令牌樣式,小刀從未見過。
沉吟著,司,應屬某種組織,而“蒼鷹”該是死者身份。只是,僅憑這“蒼鷹”二字,是不可能查到死者身份的。
除了這些,尸體懷中,一包肉干引起小刀注意。
肉干好像以某種藥材佐煉而成,一片片十分的粗糙。
小刀拿起來聞一聞,心中有了大概,便想張嘴品嘗,可未到嘴邊,便被張晚晴打落。
“什么你都吃,就不怕毒死么。”張晚晴嗔怪道。
小刀平時為人隨和陽光,可辦案時,卻立馬換了一個人。
查案被打斷,心生不悅,當即扭頭側眸,目光如箭,直指張晚晴。
只是一眼,目光冰冷,竟使得張晚晴嬌軀一抖,不敢再有言語。
周圍更是屏聲靜氣,張晚晴亦是第一次見小刀辦案如此模樣。
奪人的氣勢,配著俊朗容顏,她竟首次發現小刀這更加迷人的一幕。
人如美玉,氣如利刃,鋒芒畢露,冷酷迷人。
張晚晴頓時心如鹿撞,粉拳緊握,昔日的糾纏,只是偏執于金玉外表,顯得無知可笑。而此刻,才真正的發現這動人內涵。原來,這銘刻于心的心動僅僅需要一瞬間。
只需一眼,便再難忘。
此時,鐵柱匆忙跑了回來,稟告道:
“頭!查到了,死者三天前落腳在來福客棧,隨身帶著一只鷹。客棧掌柜說,此人落腳后,不曾與人來往,只在街頭訓鷹賣藝。”
小刀聞言微微點頭,面上冷笑。
那肉干果然是獸肉,特殊煉制,用了藥,專門用來喂鷹的。
賣藝?賣藝三年,也賺不來這一身衣衫的銀錢。
此起命案,非殺人越貨,死者來歷神秘,事情沒那么簡單。
鷹,也定非尋常之物,又未在主人身邊,應該是傳信飛走,日后怕是要多事了。
這時王英帶著雜役趕著牛車到此,小刀手一揮:
“收斂尸體,送往義莊。”
一張白布覆上,也難掩血腥之氣。
王英說道:“頭,我們還去嗎?”
小刀回答道:“走,過去看看,好幾天沒有看到劉老了!”
他滿面蕭肅,帶著王英和鐵柱,由雜役趕車,向著城外義莊走去。
徒留竊竊私語的百姓,和一個滿眼癡迷的倩影,悄離風中,久久駐足不去。
義莊在城外向北三里,專門收治枉死之人的尸骸。
義莊莊主,年過古稀,人稱劉老。
三年前,銀城瘟疫,縣衙無一幸免,整個銀城群龍無首,上下驚恐,生者逃命自顧不暇,無數尸體更是無人處理。
這時候,孤苦無后的劉老便挺身而出,建立義莊,替人收尸。
劉老一身灰色長袍,身體微胖,端坐于胡楊木下,抽著永不離身的水煙袋。
煙霧裊裊,見來人,便起身蹣跚走向停尸房,喊來幾個雜役,推開紫紅木門。
而后,又向小刀伸出蒼老手掌。
小刀無奈的搖搖頭道:
“無路引,橫死。”
劉老伸手便是索要尸體備案詳情,見小刀如此回答,心下明了。
他輕笑著,一張口,滿口牙齒黑黃,參差不齊,夾帶濃濃的煙味,道:
“罷了,那就先放著吧,過兩天無人認領,再把他埋了。
不過,這無名尸,今年已經第十三具了。”
揮著手,示意雜役可以抬進去了。
停尸房空曠寂靜,瘟疫過后,尸首不管有無人認領,都會埋葬。
眼下,廳房之內也僅有一具尸首,是前天一個猝死酒樓的獨行商人。
鐵柱跟王英放好尸體出來,順手吱呀帶上木門。
此時,劉老又拿起煙筒,撥了撥煙絲,跟幾人扯起家常道:
“哎,自打兩年前新塞口塌方,商旅改道,這銀城就失了安寧。
繁華又能如何?倒不如以往,過得自在祥和。”
王英腳步一頓,回道:
“不見得,我倒是覺得這樣更好。我家婆娘如今隨便支個攤子,也能養家糊口,我這養家的擔子,都輕松了不少。”
鐵柱也點點頭,深有同感,插話道:
“確實如此,現在銀城特別繁華,只要能干活,就有錢賺,我感覺現在比以前好過多了!”
只有小刀沉默不語。
現在銀城繁華,來往客人增多,這事情也就多了。不過這都是正常現象,有得必有失,福禍相依。
不過這種變化,是劉老這種念舊老人,不能接受的!
劉老哼了一哼道:
“待塞口塌方修復,商旅回歸新路,這虛假繁榮就會如同過眼云煙一樣散去。貧困亦有貧困的益處,待繁華逝去,天冠地屨,你們接受不了這種落差,可不要怨我沒說。”
王英識趣的不跟劉老嗆聲,話機一轉說道:
“哎,繁華如命,自有天定,與其徒費唇舌,不如做好當下。只是,算算時間,今夜又要鬧鬼了。”
鐵柱趕忙接話道:“縣太爺說了,那叫異象,不能說鬧鬼,不然會嚇走商旅的。”
王英撇撇嘴道:“這都一年了,第一次紅衣新娘追趙書生,嚇得趙書生上吊自殺了。第二次小鬼攔路,嚴大叔到現在都不敢半夜出門。第三次無臉鬼半夜翻窗,許婆婆當即就嚇瘋了。每半月左右出現一次,這一年下來,不知多少人見過了,不是鬧鬼是什么。”
劉莊主一手擼著胡子,頭顱微揚,道:“哼,張酒鬼就知道掩耳盜鈴,還好有小刀在,能斬碎異象,不然后果不堪設想。”
張縣令同劉老年齡差了兩輪,在瘟疫時結識,互助互利,頗有共通語言,氣味相投下,自此兩人結交,但每次見面都是互損,毫不在意年齡身份差距。
張酒鬼,劉煙袋,也就成了兩人的綽號。
王英立刻贊揚說道:
“可不是,咱們捕頭是誰,殺賊如切菜,劈鬼如砍瓜,銀城第一刀!刀爺是也。”
鐵柱也是跟著說道:
“不,應該是大漠第一刀!咱們捕頭要是地盤再劃大些,馬賊都得餓死。”
劉老點點頭,說道:
“那是自然,哎,只是辛苦小刀了,那等異象也只有小刀能砍碎。”
鐵柱好奇問道:
“是啊,捕頭,你是怎么做到的?”
小刀撫摸著刀鞘,輕聲道:
“祖傳寶刀青岳鋒,刀法,追風快刀,每日揮刀三千次,三千揮刀成就一刀斬,一刀斬出,足矣。”
鐵柱滿眼羨慕,恨不得自己也有一把。
王英說道:
“今晚捕頭又要拔刀了,只是不知今晚會出現什么。”
劉老聞言揮手趕人:
“回去吧,都回去吧,趁著天色尚早,你們也好多休息一下。”
夜里要巡城,定然要養精蓄銳。三人一車回到城內,小刀便直接去縣衙匯報案件。
當晚,二更開始,小刀便開始巡夜。一件黑色連帽斗篷,剛好隱于黑夜。夜風吹來,斗篷獵獵作響。
夜空月朗星稀,夜行老鴉雙翅撲棱,落于枯樹,鴉聲凄切,讓人膽寒。
遠遠還傳來朱老三的敲更聲:
“梆梆”
“三更天!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梆梆”
銀城主路成田字,三更一過,小刀便向著十字路口走去,王英,鐵柱,楊誠,三個副手各自負責一條路,兩個卒衛負責另外一條。
小刀剛剛走到路口,更夫朱老三便慌慌張張跑來,氣喘吁吁:
“刀爺,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