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個時代中國人還是異常自信的,沒有什么對外國人的濾鏡。
畢竟就算乾隆時期也還能稱得上強大,莫子布建立大虞之后,漢人再次拿回了江山,國家快速強盛,東南西北都開疆拓土,自然就更沒理由自卑。
這時的人,沒有經歷后世那苦難的一百年,因此大部分人都把外國人當成蠻夷,黃頭色目更是蠻夷中的蠻夷,最被華人看不起。
但,拉格朗日、拉斯普斯的講授課引起轟動,卻是非常正常,也是必然的,因為此時,中華在數學上確實是落后了。
早先依靠先人突破的數學知識與理念,全被歐洲人給甩在了身后,自徐光啟之后的一百多年,中華大地就沒有再出現什么值得稱贊的數學家了。
除此之外,讓數學成為中華向西方學習的最主要學科的重要原因,還有一個。
那就是其他比如物理、化學這些東西,雖然中華古代也有過研究,但并未形成體系,化學大多時候一直與煉丹士綁定,在士林中沒什么地位,甚至被嫌棄。
是以,士林中對于西方物理、化學方面的成就感受不深。
但是數學這方面,中華古代是有非常完整體系的,連歐洲的數學家,比如歐拉等人,都從中國古代數學成果中汲取過養分。
所以現在數學上的落后,最容易得到大虞學者的重視,差距最顯而易見,也最能激起他們勝負欲。
當然,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從物質方面來說,數學在此時,又是能特別快產生收益的一門學科。
不說別的,就是做個賬房先生,在如今的大虞都非常吃香。
如今的大虞,工礦廠動輒千人上下,與往日那種酒樓、布店賬房先生的需求完全不一樣,后世的會計和出納等成熟體系都開始出現。
所以這時候的賬房先生薪金,要比往年那些管點小錢的賬房先生,高出太多太多。
更由于莫子布的大虞建立后,出于工業化的需要,對數學,以及數學人才的渴求,已經到了極致。
在江南,一個鋼鐵廠牛馬勞力一月薪金大約在十一銀元左右,看起來很不錯吧,能讓一家三口吃好吃飽,還能負擔房租后略有盈余。
但是一個有點技術的技術工,能達到三十五銀元以上,是牛馬勞工的三倍還多,與江南的從八品官相當。
比在中原、華北、西北這種地方有三百畝地的小地主收入還高,完全可以直接躋身高收入人群行列。
這就是現實的好處了,甚至比前面那個精神方面的刺激還要大,人都是要吃飯的嘛。
比如剛剛做完一套極難試卷,正在等著結果的松江府金山縣人許廷椿就是如此。
他從十四歲就開始進考場,一連考到三十二歲,連縣試都沒過,童生資格都不曾有,三十二歲那年,妻女都餓肚子了,他還想去考。
實在看不過去的舅舅沖上門,來來回回給他幾個大嘴巴子,然后扔進了一個數學速成班,學習半個月后,就成了一個做海船配件工廠的賬房先生,出納會計一把抓。
這些年,隨著大虞海軍的不斷建設,以及出海拓殖的需要,造船業開始突飛猛進,許廷椿所在的工廠,蒸蒸日上,不斷擴產,現在已經在蒸汽機領域開始發力了,對于各種計算、工程方面的人需求越來越大。
老板看他為人老實又做事細致,于是專門培養了許廷椿一把,各種關于數學的進修班,給他報的足足的。
許廷椿也很有天賦,除了賬房先生的老本行外,還已經成了工廠的最重要的工程師之一,對于蒸汽機的修理甚至發明改進,都有一定心得。
這不但讓他的薪金漲到了七十銀元一月,還獲得了工廠半成可以分紅的干股,妻女不但不用餓肚子,還在松江府城上海市區買了三進大屋,日子好過的很。
這就是大虞如今朝著半資本主義邁進,給天下士人帶來的最大好處,也是大虞一朝改變,甚至可以說改革如此巨大,但士人并沒有激烈反對的最大原因。
因為對于士人這個群體來說,能當上三品以上的官員利益肯定是受損了的,因為太多的大商人通過各種途徑提升了自己的地位。
使得以往那種官員出門衙役開路,黃土墊道的排場,一言不合就讓你見識下什么叫破家的縣令,滅門的令尹之威風幾乎蕩然無存。
但是對于整個士人群體來說,卻是極為受益的,科舉卷不動了,還能當工程師,當高級白領,去太學教書等等。
甚至只要愿意去西域、河中、南洋、賀洲(美洲)立刻就能得到官職,路子比以前寬了十倍都不止。
沒有當官的威風,但是可以讓父母妻兒都過上好日子,也算是一種不錯的托底。
五個蟹黃殼大包子,一碗經典的南京鴨血粉絲湯下肚,許廷椿靠在食鋪中的椅子上,瞇起眼睛休息了一會。
他心里對于當官還是有點放不下,不過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卷四書五經的那塊料,所以他有點想走明算科,也就是限定專業技術的恩科。
在如今的大虞,很多部門的事務官,都已經開始要求專業技能了,甚至就是縣令,不懂數學,不知道商貿,分不清楚各種工廠,那都是無法就任的。
這些考中的舉人的卷王們,在任實職前,都要參與這方面的考核,考不過就在國子監里面學,或者到太學去學,學過關了,才能當官。
所以許廷椿準備再給老板干幾年,報答完恩情之后,就去參加明算科的恩科,考中后去去工部或者海軍部這樣專業技術要求較高的衙門任職。
唯一的問題,就是許廷椿的年紀實在有點大,今年都三十八了,按這個時代的情況,一般都當爺爺了。
所以許廷椿很希望自己能通過考試,能進去聽課,因為皇太子在里面。
他不求當場被皇太子看中,他只求能有一面之緣,說上幾句話。
那么未來明算科中式之后,成了朝廷官吏,某個時刻能拜見太子殿下的時候,把這緣分一表,大概率就會簡在太子殿下心中,不說起飛,到致仕的時候,混個五品官,那就滿足了。
皇家東西方友誼太學中,阿森也有意在這堂講學之后挑選一些人才,不過不是給工部,更不是給新成立的海軍部挑選人才,而是為西北挑選人才。
如今的神州赤縣中,江南、嶺南已經進入了半資本主義,工商業開始大發展,湖廣和山東也正在進入這個階段。
但是其他地方,特別是西北,仍然還跟滿清時期差別不大。
包括科舉也是,西北地區還在執行老式的科舉。
而江南與嶺南,早就改革到高學畢業才準考秀才,太學生無需縣試直接府試。
鄉試中舉便可以直接任職為官,最高可以做到從五品大州知州,做滿五年才能繼續考進士,進入五品官及以上行列了。
而這種情況,注定不可能長時間持續,長時間持續的話,一個國家兩套搞法,遲早是要出問題的。
所以朝廷一直在不斷把新式人才和新式的知識,往其他地方傳播,細小處的改革,也一直在進行,但總體來說,為了支援各地拓殖作戰,又進行的過于緩慢了。
而如何平衡這種關系,就非常考驗治理能力了。
對于至少還需要在西北穩定政局五年以上的皇太子大佬森來說,西北的工業,特別是重工業關系到西域與河中的安穩。
可是西北落后的教育和應試體系,嚴重拖累了西北的工業建設,不管是工廠企業的技術員、管理員還是新建幾所太學的教員,都非常缺乏。
所以他只能利用自己的吸引力,把人也抓到手里,弄去西北再說。
利用這些來自江南、嶺南發達地區的人才,把西北的工業人才,先于西北的科舉體系改革前培養出來,穩住基本形勢再說。
講堂中,講學非常成功。
因為能通過試卷的,基本都是很有數學底子的,同時阿森為拉格朗日和拉斯普斯等人帶來了水平相當高的翻譯,雙方的溝通沒有任何問題。
以至于,兩堂講課結束以后,人群還是不肯散去,隨后又加了一場。
隨后眼看到了晚飯時候,阿森趁機提出舉辦一場晚宴,讓此時還是數學新星傅里葉等法蘭學學者和學生,與來聽講學的中華學子,進行了一場文化交流。
這正中其他聽講學學子的下懷,能參與太子殿下的晚宴,不但可以與太子近距離交流,更是榮耀啊!
而此時,西式冷餐會沙龍這種形式,也傳到了大虞,并快速為人接受。
畢竟學術研討交流,大家還一人整個熱乎包子,搞一個大蹄髈,實在有些不雅。
于是借用西式冷餐會的形式,一種以各種糕點、面包、水果,以及中餐中的各種涼菜,比如醬牛肉、拌豬耳朵等各種涼拌菜,再加上一些小燒烤,配上葡萄酒的中西合璧式餐會,就開始迅速流行。
許廷椿不但得到了皇太子的接見,還成功讓皇太子記住了他,因此雖然沒吃幾杯酒,但已經暈乎乎的了。
阿森當然會注意到他,因為這個許廷椿不但數學好,還會造蒸汽機,修理蒸汽機。
西北現在最火熱的項目是什么,那就是鐵路啊,對于能搞定蒸汽機的人才,極度渴求。
飄飄然中,這個四書五經約等于白癡,但是在其他方面還是有點才能的家伙,完全不知道未來等著他的是建設大西北,甚至是建設河中。
“吉爾貝,你還是希望能回到法蘭西去嗎,據說現在的法蘭西督政府,沒有羅伯斯庇爾那個亂賊那么瘋狂了。”
阿森正在跟拉法耶特侯爵聊天,拉法耶特侯爵本名吉爾貝.迪莫捷,以大佬森的地位,自然可以叫他吉爾貝,甚至這都算是親近的稱呼了。
拉法耶特侯爵搖了搖頭,緩緩說道:“我自然是想回到法蘭西的,但督政府雖然不像羅伯斯庇爾那些人那么瘋狂,卻仍然把所有貴族都不看做自己人,甚至不看做國民,我們這些人,就算是想回去,那也沒法回去了。”
“那真是太遺憾了,改革是必須的,甚至出現暴力,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此極端,還是不太應該。”
阿森有些違心的說著,在他看來,他岳父路易十六其實沒有多少過錯,國家就是被那一票高階神職人員和貴族給搞爛的。
中華歷史上貴族門閥還沒有壓迫到這個地步,就被黃巢帶頭給干翻了。
現在法蘭西大革命只是不想把他們當國民,大量生活在法蘭西的貴族,都還保留了身家性命和一部分財產,已經是相當仁慈的了。
拉法耶特侯爵也感覺到了中華大虞的帝王和其他歐洲國家的國王們對于法蘭西大革命的態度,是相當不一樣的。
其他國家的君王和貴族提到法蘭西大革命,那都是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這些叛亂者立馬就死個干干凈凈。
但是中華這邊,下面百姓就不說了,皇室上下竟然都覺得事出有因,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
簡直是怪事。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阿森在考慮把拉法耶特侯爵派到北美去到底合適不合適,拉法耶特侯爵則在想著自己的未來到底在什么地方。
這家伙其實真的是個好人,當年北美獨立戰爭開始的時候,他同情北美人民,為其大唱贊歌,甚至自己出錢拉起部隊去北美與英格蘭人作戰。
后來更是說動路易十六,給了他六千精銳法軍去北美參戰。
北美十三州獨立之后,拉法耶特侯爵成為了新生的美利堅的英雄。
然后他回到法蘭西,身為貴族議員的拉法耶特侯爵又同情第三階級,支持第三階級的議員為了平等而斗爭。
可是真的等大革命爆發之后,他又極力主張實行君主立憲,為了保護路易十六不惜在戰神廣場開槍。
確實是個好人,但是這種但憑本心的一廂情愿向往自由與公平,與政治完全不相匹配。
最后的結果,就是路易十六弟弟安茹公爵這些人恨他,現在法蘭西的革命者們,也容不下他。
阿森考慮了半晌,正想開口,突然見到他的貼身錦衣親軍百戶帶著一個內侍進來了。
“陛下口諭,命太子殿下立刻回京。”說著內侍遞上來了一份軍報,臉上的喜色怎么也遮掩不住。
“這是陛下讓奴婢交給殿下的,說讓大家都高興高興。”
阿森迫不及待的拆開一看,連他這個已經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臉上,都忍不住浮現出了狂喜的神色。
阿森揮動著手里軍報,向著屋內的學者們大聲喊道:“西軍大捷,四戰四勝,已徹底消滅浩罕、布哈拉和希瓦三汗國。
昔日以邪教妖言禍害我中華的罪魁禍首,全部消滅,罪魁禍首,正在押解往京城的路上。”
說著,阿森都有些哽咽了,“我西北千萬黎民的血海深仇,終于得報了!”
“萬歲!萬歲!萬歲!”
方才還在討論學術問題的學子們聽到這個好消息,立刻就歡呼了起來,好些人振臂高呼,就好像這勝仗是他們親自打下來的一樣。
許廷椿也一樣,他三呼萬歲,激動的滿面通紅,把剛才與他交談的一個法蘭西學者,震的目瞪口呆。
。。。。
翌日,阿森天剛蒙蒙亮就在坤寧宮外面等著了。
莫子布看著這個急吼吼樣子的兒子,就忍不住一笑,莫子布今年四十八歲,兒子阿森二十四歲,父子兩剛好差了一倍。
“來的這么急,看來是知道自己要回蘭州去了是吧?”
阿森點了點頭,“父親,但我還是堅持以前的意見,西北的工業中心不要放在蘭州,涼州也不行,應該放到迪化去。
而這次,我也應該去一趟布哈拉,去向所有為了國家而浴血奮戰的將士們表示祝賀。”
確實,目前的大虞,已經拿下了大半個中亞,跟后世共和國的情況完不同。
甚至可以這么說,共和國的西北在此時,應該要被稱為中原或者中土了。
這種情況下,還把關系西北安穩的工業中心放在蘭州這種內陸腹地,是完全不合適的。
“工業,國之重器,死生根本,放到迪化,那就太遠了。”莫子布稍微有些猶豫。
他不是沒考慮過把西北的工業中心放到迪化,然后合迪化與烏嚕木齊,建一個影響中亞的巨城。
但是迪化距離內地太遠了,還有沙漠阻隔,如果建立了強大的工業,那么未來是會有隱患的。
“那就移民,兒臣建議,把蘭州、涼州、甘州的民戶,分十年遷一百萬戶去迪化和伊犁,徹底將準部變為漢家之地。”
阿森口中的漢家,就不是指朝廷,而是指漢族人了。
此時的準部,也就是新疆北部漢人大約只有三萬戶,二十萬人左右。
其余六萬戶接近四十萬人都是蒙古、畏兀兒、哈薩克以及其他被滿清征發到準部的東北生女真各部。
而看到莫子布有些意動,阿森繼續說道:“西軍中,除了近衛軍、京營外,應該讓其余至少六成的兵將,就地受封。
讓他們填滿伊犁河谷與迪化周圍,與遷過去的一百萬戶甘肅百姓,共同在準部與河中,衛國戍邊。
而且西北使司,也應該遷到準部去,陜甘兩省已經沒有什么重要任務了,治理之權,應該交換朝廷。”
莫子布隱約有點感覺到,他這個從小被當成帝王培養的兒子,比他這個半吊子出身,更適合作為一個大帝國的君王,因為他更有雄心壯志,著眼的地方,也更廣闊。
“不行,一百萬戶就是五百多接近六百萬人,這太多了,甘肅一省現在也不過一千多萬。”
莫子布果斷搖了搖頭,這小子太能折騰了,可別搞出一個漢武帝,還是要收一收。
“不過你提的建議,我認為很有可行性,這幾日隨我上朝,與大臣們一起商議一下,隨后你就去河中看看吧。”
阿森早就想去河中,但莫子布一直有些舍不得,這個時代,走這么遠,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阿森笑嘻嘻的看著父親,眼里流露出了很多年都沒有出現的,孩童看父親的孺幕之光。
“父親是擔心懿文太子舊事發生在孩兒身上嗎,放心,孩兒身體好著呢,自己也一直在注意。”
你別說,還真挺像,同樣是驅逐韃虜恢復漢家,同樣是父親放權給兒子,把兒子當副皇帝用,同樣是兒子相當關注西北形式,總想親力親為。
莫子布和阿森之間,還真有點朱元璋和朱標那味。
“懿文太子英年早逝,實乃天命不在其身,是大明朝注定的劫難。
兒臣此去,若天命在我,自然百無禁忌,若命中該有一劫,逃也是逃不掉的。”
阿森說著,臉上露出了非常自信的神色,他相信自己一定是有天命,一定能干出一番事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