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郡中,曾有一戶余家。
只是本地普普通通的商賈之家,算不上多么積德行善,卻也并非大奸大惡之徒,在這小城里過著富足安穩的日子。
余家有個女兒,名叫余翠翠。
自打出生之后便一直被父母當作掌上明珠,捧在手心呵護著長大。
她的世界簡單而明亮,充滿了無憂無慮的歡笑。
即便那時新安郡來了個橫征暴斂的新郡守,將此地弄得民不聊生,但對于他們這等富戶而言,沖擊尚未那般直接酷烈。
或者說,她的父母竭力將外界的焦慮與不安隔絕在外,未曾讓那些陰影侵染她分毫。
她依舊每日和要好的小姐妹們玩著那些天真又幼稚的游戲,編織著屬于孩童的、彩色的夢。
然后,屬于余翠翠的那個小小的、溫暖的世界,在某一個看似尋常的日子里,被徹底、殘忍地摧毀了。
那一天的天氣其實很好,陽光明媚。
英奇又偷偷跑出去不知何處研習她癡迷的劍法了,家中只有她和父母。
一群黑衣蒙面、煞氣騰騰的暴徒毫無征兆地撞破了余家的大門。
見人就殺,護衛和家丁的血染紅了庭前的石板。
父親聲嘶力竭地吼叫著讓她快跑,母親不顧一切地跪在地上磕頭哀求,愿意獻出所有家財只求放過孩子。
但對于一個不過總角之年、被保護得極好的小姑娘而言,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父母倒在血泊之中,看著那些冰冷的刀鋒揮向最親的人。
然后自己也被粗暴地抓起,塞入麻袋。
哭喊沒有用,哀求解救不了任何人。
她幼小的身軀,在那股絕對的力量面前,渺小得如同螻蟻。
隨后被帶入一處陰冷潮濕的密室。
一個模樣古怪、周身纏繞著陰邪符箓的男人,用一只同樣纏滿符咒、冰冷如同鐵鉗的手,活生生地……剜走了她的眼睛。
痛。
深入骨髓、撕裂靈魂的劇痛。
遠比任何她曾嘗過的湯藥都要苦,都要痛上千倍萬倍!
對于一個孩子而言,那種極致的恐懼、無法反抗的無力感,如同最惡毒的詛咒,深深地刻入了她的靈魂深處。
當她被像垃圾一樣丟棄在荒郊野嶺時已經哭不出來了。
因為每一次流淚,眼角干涸的血痂和傷口都會帶來新一輪的撕裂痛楚。
她只是在冰冷的泥地里無助地抽搐著,沙啞的喉嚨張開,發出嗬嗬的、不成調的吸氣聲。
那是求生本能驅使下最后的掙扎。
那時的她,就像一只被遺棄的、瀕死的幼犬,渾身沾滿泥濘與血污。
心疼、委屈、無助、絕望……以及永恒的黑暗,徹底吞噬了她。
直到,被恰好路過的茅道長發現并撿了回去。
她本以為隨著賈寧伏誅,自己重見光明,又踏上了修行之路,獲得了曾經不敢想象的力量,更歷經南明離火淬體,焚盡過往陰霾,內心已然堅如磐石,不會再被舊日夢魘所困擾。
但當那只靈蝶悄然落入她掌心,并將其間蘊含的簡短信息烙印入她心神時。
余英男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從未真正過去。
許堂主傳來的訊息最后的三個字粗暴的闖入了神魂之中,即便是佛性深厚的南明離火都無法觸碰。
“來殺人?!?
眼眶之中,瞳孔驟然亮起。
南明離火,焚盡了軟弱的淚水。
她做出了選擇。
沒有運轉絲毫法力護體,她縱身而起,任由高空凜冽的勁風如刀般刮過臉龐,試圖用這物理的冰冷讓自己沸騰的血液和殺意冷靜下來。
但……風助火勢。
內心那團壓抑了太久的復仇烈焰,非但沒有熄滅,反而在這疾風催鼓下,燃燒得越發猛烈、瘋狂!
正北風向,出發!
如果說余英男身上南明離火劍的意志是越燃越烈,洶涌澎湃,代表著凈世與毀滅的熾熱。
那么緊隨其后,一道毫不掩飾、兇戾狂放千百倍的紫青雙色劍氣,則撕開長空,以更快的速度追了上來!
李英奇是什么人?
她是那個在新安郡時,僅憑著幾手三流武館學來的劍術,就敢獨自提劍去找刺殺賈寧的瘋子。
本就是天命煞星,拜入殺伐決斷的青師傅門下后,更是將這份兇性發揮得淋漓盡致。
就連“入道”之劫,都是祭獻了長眉的一道分魂以及蜀山殘存的最后氣運靈機。
以最極端、最暴烈的方式,強行開啟了“三英二云”那充滿血色的殺劫之路!
今日她恰好來找好伙伴余英男“進貨”些詩詞裝點門面,恰好看到了那只靈蝶,恰好……瞥見了那三個字。
于是,心中那頭被約束已久的兇獸瞬間掙脫枷鎖,殺氣如火山爆發!
毫不猶豫地跟了上來。
因為在“殺人”這件事上,她自認比英男更擅長。
萬一小姐妹心軟了呢。
再說賈家又不是沒殺過。
賈寧被師伯掐死的時候咱還是親眼目擊的呢,這一次不知道能不能分我一個。
空中一道湛藍如冰焰的火線率先劃破長空,越過滾滾長江。
龍君略抬眼皮,瞥了一眼。
“南明離火……唔,佛門的火里卻摻著這么濃烈的劫煞之氣。保安堂出來的,風格還真是一如既往的……鮮明。”
話音未落,一道更加囂張霸道的紫青雙色劍氣,撕裂云層,緊跟著轟然掠過江面。
龍君這回多看了兩眼,嘴角似乎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
祂滿意地點點頭。
“嗯,這個味兒,更純?!?
許白蓮北渡這才不過三兩日,北岸就已經煞氣沖霄,開啟了殺劫。
有點意思。
龍君的身影悄然自水底消失,下一刻已然出現在了邗溝入江口。
負手而立,打算好好觀賞這一出即將上演的“小節目”。
而在高郵縣境內,許宣與石王主仆二人,早已悄無聲息地布下了他們的戰場。
既然是復仇,那便要做得酣暢淋漓,不留余地。
那些瑣碎的清理工作,自然該由他這個堂主親自來解決。
只見平靜的高郵湖面突然無風自動,泛起陣陣詭異的波瀾。
絲絲縷縷的水汽被一股無形卻磅礴的力量所催化,開始脫離湖面,扭曲著、翻滾著,如同活物般向著湖岸及更遠處的林地蔓延而去。
水汽瘋狂蒸騰,不僅來自湖河,更從濕潤的大地、茂密的草木之中被強行抽取而出。
幾乎瞬息之間,濃郁到化不開的白霧便吞噬了整個高郵湖附近方圓數十里的地域。
這霧氣陰冷刺骨,森寒透魂,濃郁得仿佛伸手即可掬起一捧水來,其中更混合著河底淤泥的土腥與腐爛草木的怪異氣息。
尋常的水汽絕無此等威勢,此刻卻被某種力量催發到了極致,化為天然的迷陣與殺場。
轉眼之間,已是四野茫茫,遠山盡失,近樹模糊,能見度驟降至不足五步。
山林之中本就地形復雜、暗藏兇險,在此等濃霧之中,莫說尋路,便是想要不迷失方向都極難,一旦深入,被困死其中也絕非不可能。
更要命的是,還需時刻提防來自“隊友”的誤傷。
原本結陣而進的官兵們立刻慌了手腳,不得不紛紛放下手中已然失去瞄準意義的弩箭,緊握刀槍劍戟,收縮陣型,緊張地原地警戒待命,不敢再輕易移動。
此刻,他們只能將希望寄托于同行的那些“仙師”身上。
相信這些有法力神通的高人,總有辦法解決這突如其來的詭異霧障。
然而,他們寄予厚望的“仙師”們,此刻已是自顧不暇。
起霧之術,確實算是修行界里非常入門的法術。
無論正道宗門弟子還是山野散修,大多都會那么一兩手用以遮蔽行跡、迷惑凡人。
但眼前這般洶涌澎湃、宛若天河倒灌般的濃霧,可是真不多見。
連綿不絕,厚重如海,人處其中,不僅東西南北不分,連自身法力都仿佛受到壓制,難以遠播。
更別提施展什么測算推演之術了,所有術數在此地盡數失靈。
在濃霧中艱難穿行的邪修們,只能憑借著記憶中的大致方向試圖相互靠攏,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幾位自恃修為高深的供奉強作鎮定,掏出了各式各樣的護身或攻擊法器,警惕地左右張望,色厲內荏地喝罵:
“何方宵?。〔仡^露尾!敢來趟賈家的渾水,活得不耐煩了么?!”
“即便是那些修行大宗,面對人間皇朝也要退避三舍!爾等……”
這便是他們在人間權勢中廝混久了,早已忘卻了對天地、對未知該有的敬畏之心,習慣性地抬出靠山來嚇唬人。
“都閉嘴!好古怪的妖氣……大家小心!”
領頭的李道人相對冷靜,急聲喝止了同伴的叫囂,同時雙手連彈數張珍貴的“破煞清光符”飛出,化作柔和卻堅韌的清光,勉強在濃霧中撐開了一片數十丈方圓的清晰空間。
饒是他見多識廣,面對這完全超乎理解的詭異霧障,也不敢有絲毫輕舉妄動,心中警鈴大作。
就在這時手中那面之前幾乎失效的指路羅盤,中心指針突然毫無征兆地亮起刺目的血光,瘋狂旋轉數圈后,死死指向一個方向!
緊接著,色無和尚那帶著急切與興奮的傳音,通過羅盤的特殊聯系,直接在他腦海中炸響:
“李真人!速來??!”
“已經找到夏姬本體?。。 ?
是色無和尚!他竟然真的找到了!
聽到這消息,再看到羅盤上那前所未有堅定的指向,李真人心中疑慮瞬間被貪功的急切所取代。
他不再猶豫,立刻對身后一眾同樣驚疑不定的“仙師”和妖魔鬼怪低吼一聲:
“跟我來!快!”
說罷便一馬當先,朝著羅盤所指的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