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劇烈翻涌,每一株虞美人都像是從千年沉睡中蘇醒的魂靈,開始瘋狂地搖擺。
花瓣不再是柔美的綢緞,而成了搏動的血管,在肉眼可見的節奏中賁張收縮。
磅礴無匹的生命力從這片土地最深處被強行抽取匯聚,使得每一朵花的顏色都以詭異的速度蛻變。
從艷麗的緋紅沉淀為暗紅,繼而化為接近凝固血液的紫黑,最后竟隱隱透出一種如同陳舊干涸血痂般的黑褐色。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毫無征兆地從怒放的花海中蒸騰而起。
這里不是花園,而是剛剛經歷了一場屠戮的戰場。
氣息并非單獨而來,伴隨它的是山呼海嘯般的怨氣與戾氣,無形無質,卻幾乎要壓垮人的神智。
無數金戈撞擊的刺耳聲響,鐵蹄踐踏大地的沉悶轟鳴,清晰地從腳下深處傳來。
其間混雜著聽不真切的嘶吼與吶喊,像是無數被埋葬的魂靈正試圖破土而出。
“好大的聲勢!”
許宣忍不住低聲驚呼,縱然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妖物化形,他也深知眼前這詭譎恐怖的前兆極不尋常。
絕非尋常精怪汲取日月精華的溫和過程。
又過了片刻,天象驟變。
原本清朗的天空迅速被不知從何而來的烏云吞噬,黑壓壓的云層低垂下來,仿佛就壓在人的頭頂心口,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厚重的云團之中,已有沉悶的雷聲開始滾動,聲音不似尋常春雷充滿生機反而帶著一種天威震怒般的壓抑與警告。
“嘶——”許宣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在道消魔漲的大勢之下,這姑娘竟是走對了路子啊……”
他二度感嘆,也不知這虞美人是命好,恰逢其會,還是命不好,注定要走上這條為天道所不容的險途。
看到一個與自己相似卻又沒有那么魔性的女人毅然踏上了這條不歸路,許宣心中莫名地泛起一絲快意。
邪魔好,這種邪魔剛剛好啊。
前奏終于演完,正片,開始了。
風,不知起于何處,驟然卷過花海。
它帶來的不是草木清香,而是一種冰冷陳舊,帶著鐵銹和腐朽氣息的味道。
不知多少江東子弟殘存的不甘、悲憤、恐懼,混合著泥土深處骨骸的腐爛氣息,如同實質的粘稠泥沼,彌漫在大地之上。
這片土地仿佛化作了污濁泥潭,沉淪著無數未散的英魂與憾恨。
在這般的根基中,無數暗沉如血的花瓣狂暴地飛旋而起!
一朵朵虞美人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念和毀滅性的決絕,朝著風暴的最中心洶涌匯聚。
花瓣紛飛絞纏,隱約勾勒出一個模糊女子的輪廓。
在那輪廓之中,一雙眼睛最先凝聚成形。
在充斥著無盡負面情緒的污濁泥潭之中,根本不可能誕生出絲毫清澈,這雙眸子果然唯有滔天的恨意。
恨天道不公,時運不濟!
恨天地不仁,萬物芻狗!
恨自己無力,紅顏命薄!
毀滅的欲望在她尚未成型的魂體中劇烈沸騰,幾乎要沖破一切束縛。
然后……那雙純粹由恨意凝聚的眸子,猛地鎖定了站在不遠處,仿佛與此地格格不入,臉上還帶著幾分爽朗笑意的許宣。
殺!
意念如冰冷的毒刺,甚至在她形體尚未完全凝聚之前,便已狠狠刺向許宣的識海。
腳下的大地瞬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驟然變得千瘡百孔!
一道道漆黑如墨,凝聚著戰場煞氣的箭矢狀氣流,如同被埋葬了千年的弓弩手再次得到號令,破土而出!
霎時間,成千上萬由純粹煞氣凝聚而成的漆黑箭矢,遮天蔽日,如同暴雨傾盆,朝著許宣激射而來!
這比任何軍隊的齊射更加密集,更加狠絕,徹底拉開了這場不對等“戰爭”的序幕。
殺心決絕,不分緣由,只為毀滅眼前之生者!
許宣:“……?”
他被這毫無來由鋪天蓋地的攻擊打得先是微微一怔,有些懵逼地低頭看了看自己。
造型正常,氣息正派,沒毛病啊。
“我剛剛還幫你趕跑了兩個壞和尚,而且對你也沒有什么惡意。”
“我可是有口皆碑的好人啊”
“知不知道我做一次好人好事很不容易的,姑娘。”
心中莫名有了些許火氣,心想不過是一只小小精怪,竟然敢傷害我的善良之心,直接打殺了就是。
只是就在此時法相之中落下清涼之氣,喚醒了一絲警惕。
作為常年搞人心態的白蓮大魔王,察覺到了不對。
隨即若有所思地抬起了頭,望向那片烏云密布雷光隱現的蒼穹,眼中閃過一絲明悟。
“原來如此….”
“靈智未開,僅憑本能宣泄恨意…竟還主動與我締結這般殺伐因果?”
輕輕搖頭,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
“這是天道借她之手,降劫于我?還是…借我之手,為她降劫?”
劫氣蒙心,老司機也會翻車的,還真是得時刻小心啊。
許宣微微抬手,示意身旁躁動的石王不必上前阻擋。
散去了周身流轉的靈光,徹底放開了防御,任由那鋪天蓋地的煞氣箭矢及身。
鐺鐺鐺——!
密集的撞擊聲驟然大作!
那足以撕裂金鐵的兇戾煞氣撞在許宣身上,竟如暴雨擊打萬年寒鐵,迸濺出無數細碎的黑芒,發出鋒銳刺耳的金鐵交鳴之聲。
至于箭矢中蘊含的那股慘烈兵戈殺伐之氣……
許宣細細品味了一下,只覺得氣息古老而純粹,帶著一種絕望的鋒銳,味道……還行。
眼見煞氣箭矢徒勞無功,整片虞美人花海徹底炸裂沸騰!
更加磅礴更加不甘的怨氣沖天而起,濃烈到極致的執念竟硬生生扭曲了此地的時空,將這方天地短暫地帶回了數百年前那個血與火的垓下之夜!
萬千人的嘶吼,戰馬的悲鳴,兵刃的碰撞、戰鼓的轟鳴……
無數聲音交織成一片,恐怖的軍陣煞氣如同實質的浪潮般擴散開來。
隱約間仿佛每一朵搖曳的虞美花蕊之中,都站立著一尊雙目赤紅甲胄殘破的楚軍兵士的虛影!
它們咆哮著,要將所見一切生靈都拖入那場絕望的最終之戰,同葬于此!
“竟然是戰魂未散?”許宣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旋即了然。
那凝聚中的身影,是虞姬,也不全是虞姬。
更是這片土地上無數未能安息,怨氣與虞姬殘念交織融合的楚軍士卒殘魂的共同聚合體!
她是他們不甘的象征,是他們恨意的載體。
許宣輕嘆一聲,聲音穿透了震天的喊殺聲,帶著一絲洞悉歷史的悲憫。
“劉邦當年以‘魯公’之禮泣祭項羽,將其安葬于谷城時,可未曾提及如何安頓你們這些追隨至死的江東子弟啊。”
“之后他登基為帝,君臨天下,大赦四方,卻也未曾記得赦免你們這些‘敵國之魂’。”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史書未曾記載的角落,“于是,你們便成了被遺忘的無主孤魂,困于這血染之地,恨意經年累積,不得超生。”
“這,便是天道指引我前來成為爾等‘降劫’之人的原因么?”
許宣低聲自語,已然明了自己的因果所在。
許.凈土宗大范圍群體度化第一人.宣,出現在這里真是剛剛好。
心念微動,一段塵封的史籍記載自然浮現于腦海:《史記·高祖本紀》有載:“項羽卒聞漢軍之楚歌,以為漢盡得楚地,項羽乃敗而走,是以兵大敗。使騎將灌嬰追殺項羽東城,斬首八萬,遂略定楚地。”
斬首八萬!
這片土地之下,浸透的又何止是虞姬的鮮血?
都是一群……可憐人啊。
眼中的最后一絲波瀾歸于平靜,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悲憫的決意。
緩緩合十雙手,周身開始彌漫出一種不同于戰場煞氣的,柔和卻無比堅定的光芒。
世人皆記住了霸王別姬的凄美絕倫,卻往往忘了在那場決定天下歸屬的浩大戰爭之中,除了青史留名的英雄美人,還有無數無名士卒如同草芥般倒下。
他們的血浸透了這片土地,他們的怨與執卻沉入歷史的陰影,無人問津。
古戰場歷來是橫死者眾的大兇之地,亡魂因劇烈的執念、不甘與怨憤極易滯留原地,經年累月,便凝聚成化不開的陰煞戾氣,尋常風吹日曬難以消散。
而垓下這等千古名戰場,所留下的意念更是慘烈決絕,猶如鐵石澆筑,尋常的誦經超度,根本難以撼動其萬一。
這些年此地未曾鬧出驚天動地的災禍,想來便是因這虞美人花異種天生能與地脈煞氣相通,以其為養料,扎根生長,無形中也算是一種鎮壓與吸納,維持著一種危險的平衡。
可惜,這妖物今日欲要化形,徹底打破平衡。
攫取此地積累數百年的所有煞氣怨力為己用,這等逆天而行之事,自然為天地法則所不容,降下劫難乃是必然。
“阿彌陀佛。”
許宣低誦一聲佛號,專業對口般的從容上線,“咱可是凈土宗出來的高僧,度化冤魂消解煞氣,可是老本行。”
腦中瞬間掠過佛門超度法事的一整套嚴謹科儀:
需先設“焰口臺”,誦《蒙山施食經》,向滯留此地的餓鬼道眾生施撒米谷甘露,令其暫得飽足,平息怨懟,煞氣自能減弱幾分。
再書寫“牒文”,詳錄亡者籍貫姓名——雖然此地亡魂大多無名無姓,但儀式不可廢,象征性地將其從陽間“遷移”至陰間管轄,引導其前來聽法聞經。若有石塔法器,便可借此輸送陰魂,效率更高。
核心環節是“破地獄”,需由主法和尚持禪杖念誦秘咒,以無上法力強行打開通往幽冥的通道,讓困鎖其中的亡魂得以走出。隨后還需引導亡魂“過橋”,驅趕沿途兇神惡煞,保其一路暢通,免受打擾。
最后,若能再啟一場大型水陸法會,集結眾僧,在此地誦經七七四十九日,或能逐漸改變此地陰戾的磁場,再布下轉化陣法,緩緩將煞氣消弭轉化。
但……
許宣掃視著周圍愈發狂暴、幾乎要凝成實質的軍陣煞氣與萬千嘶吼的魂影,搖了搖頭。
“太慢,而且效果……恐怕一般。”
這等積攢了數百年的頑固執念,豈是區區四十九天經文就能輕易打發的?只怕是杯水車薪。
目光銳利地掃過四周,確認荒郊野嶺,并無半個凡人旁觀。
于是,許宣做出了決定。
既然常規流程效率太低,那便……走個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