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光澄澈,湖風溫馴,端的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凈土祖庭之中的老和尚看著山腳下的變化心中沒有絲毫波瀾。
法海行事最是讓人放心,他想要鄱陽湖,那就給他吧。
江南的風波也是時候穩定下來了。
白鹿書院的老沈則是心情不錯。
姓許的小子還真是有一顆俠義之心,竟然硬生生的打下了三大水系,頗有上古人族遺風。
而且以妖制妖的操作一般人根本想不到,也沒有條件去實施。
從今日起江南的漁夫以及航運再也沒有坎坷了。
此等大功勞當為其記上一筆。
此刻浩渺的鄱陽湖水面無波,平滑如一整塊巨大的青琉璃,然而在這片極致的平靜之下卻有一股無形的肅殺之氣彌漫涌動,壓得周遭生靈屏息。
松門山島沿岸,一條以巨大青石鋪就的道路蜿蜒而上,直通山巔。
每一塊石板都被打磨得平整如鏡,清晰地倒映著道路兩側林立的青色大旗。
旗面之上,猙獰的蛟龍紋樣盤繞翻騰,在獵獵湖風中舒卷咆哮,仿佛下一刻便要破旗而出,擇人而噬。
自湖邊碼頭直至山頂,每隔十步,便如雕塑般矗立著一名頂盔貫甲的妖兵。
這些精怪皆身披玄鐵重甲,沉重的甲片上印刻著避水符咒,頭盔之下露出的面容或覆鱗片,或生鰓鰭,眼中閃爍著冰冷非人的光芒。
手中所持丈二長戟,戟刃在日光下流淌著凜冽寒光。
這些都是百戰老兵,跟著小青大王打了無數場惡戰的狠妖。
偶爾有湖鳥飛掠而過,卻在距島嶼尚有百丈之遙時便驚惶轉向,煞氣令萬物生靈不敢越雷池半步。
山頂處,一片開闊的廣場以黑白雙色的異石鋪就成巨大的太極圖案,陰陽流轉,暗合天道。
三十六張紫檀木交椅分列太極圖兩側,椅背之上精心雕刻著蛟、鼉、黿、鰲、鯉等各異的水族圖騰,象征著此番前來與會的各方勢力。
廣場盡頭,矗立著一尊高達九尺的禹王石像。
神像以整塊岫巖美玉雕琢而成,細節栩栩如生:禹王身披古拙斗笠,手持治水耒耜,足下踏著翻涌咆哮的浪花石刻,目光沉毅,俯瞰著整片鄱陽水域。
香案之上供奉著最為豐盛的三牲祭品,一座巨大的青銅鼎中,三炷足有成人手臂粗細的龍涎香正靜靜燃燒。
升起的青煙筆直如柱,直貫天穹,仿佛溝通天地的橋梁。
整個島嶼陷入一種極致的寂靜之中,唯有湖水永不疲倦地輕拍岸石,以及無數青色大旗在風中翻卷發出的獵獵之音,反而更襯得此地莊嚴肅穆,氣氛凝重。
整座松門山島,已不再僅僅是一座湖心山巒。
它的一石一木,一旗一兵,皆已融入某種龐大的儀軌,化作一座活著的祭壇,等待著某個重要時刻的來臨。
余白負手立于山腳以白玉雕琢的迎賓臺上,將整座松門山島的森嚴布置盡收眼底。
檢視完畢意氣風發,胸中豪情激蕩。
說是“論道滅神”,但今日,誰敢真來“論道”,那便休怪被真正的“滅神”!
這鄱陽湖上下承平日久,所謂的妖王水神,早已被佛儒兩家的無形鎮壓消磨了銳氣與血性,不過是些守著自家一畝三分地的土霸王罷了。
他早已料定,即便有幾個不開眼的想要擺擺譜最多也不過是出場時鼓蕩妖風,掀起些氣浪壯壯聲勢,再裝模作樣地呲牙咧嘴一番。
看似兇悍,實則外強中干,不足為慮。
況且,即便真有超出預料的意外發生,又何懼之有?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細細感應著腳下這片浩瀚水域傳來的垂青與親近之意。
那是一種源自湖泊本源的認可與加持,讓他心中愈發從容淡定。
還是跟對人了啊!
小青大王剛剛決意全面入主鄱陽,甚至連正式的儀式都尚未舉行,這片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湖泊,竟已迫不及待地給出了積極的回應,主動向其未來的主宰靠攏。
要知道,水君與所執掌的水域,在某種程度上本就是相互成就的關系。
淮水為何能有那般大的威名,令人聞之色變?
號稱“淮渦水君”的無支祁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因素。
長江這些年為何能大體安穩無事,少有天災泛濫?
固然因其源遠流長,但也與坐鎮其下的龍君那“好”名聲在外脫不開干系。
反觀太湖,當年何等名聲顯赫,古稱“震澤”,乃《禹貢》所載之大澤。
后來為何在“五湖”之中逐漸淪為存在感不高的“糊咖”?
正是因長久以來未有真正能統御四方的強力人物入主,直至小青大王橫空出世,以太湖為根基一路崛起,方才讓太湖之名再度響徹江南,成為毋庸置疑的“頂流”。
還有那洞庭湖……洞庭湖原本也是極好的,底蘊深厚。
可架不住原先的主宰云中君心比天高,想要謀求更多。
行差踏錯,差點將整座大湖帶入萬劫不復之地。
幸得小青大王雷霆出手,撥亂反正,這才挽狂瀾于既倒。因此,洞庭湖對其水君大人可謂是最為忠心耿耿。
而眼前的鄱陽湖,說起來與當初小青大王初登場的太湖堪稱“難兄難弟”,同屬“躺平”陣營。
空有浩瀚水域,卻無匹配其體量的聲威與地位。
它如何能不渴望一位真正的大佬來帶飛一下,重振雄風?
三湖水系若能合一,其脈絡將貫穿江南大地,數十條主要支流與成千上萬的河溪交織成網,綿延數千里,滋養兩岸無盡生靈。
此等統御之權柄,所承載的位格之重,足以重現上古水君之榮光。
屆時,只要維系好水元循環,保一方風調雨順,天道自會降下更多眷顧,人道香火愿力亦將鼎盛如潮。
這正是為何自保安堂團隊開始著手入主鄱陽以來,便覺諸事順遂,仿佛冥冥中自有助力。
沉浸在這般“時來天地皆同力”的玄妙狀態中,即便是素來沉穩的余白也不禁有些豪邁心態激蕩而起,難以自抑。
恰好俯瞰著腳下波光萬頃,一望無垠的鄱陽湖,日光灑落,碎金涌動,浩渺之氣直沖胸臆。
只覺得心中有一口磅礴之氣醞釀已久,不吐不快!
在這一刻福至心靈,過往種種經歷、所學、所感轟然貫通。
它知道自己終于觸碰并感悟到了獨屬于“保安堂”的大道真意!
忍不住昂首向天,朗聲吟道:
“曾戲太湖浪,自稱博士妖。
淺知人間文字,鱗甲帶風騷。
三載追隨妖王,旌旗漫卷波濤,四海稱豪驕。
洞庭飛箭雨,鄱陽騰龍蛟。
瞰千頃,煙波浩,笑舊朝。
當年蝦蟹,今已臣服拜冠袍。
且看云臺擂鼓,更有水府鳴號,萬里盡妖潮。
抬手翻巨浪,吐氣化狂濤!”
詞句鏗鏘,意氣風發,竟引動周圍水汽隱隱共鳴,泛起淡淡光華。
身旁的泥龍將軍聽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半晌才猛地回過神來,失聲驚呼:“你、你也悟了!!!”
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與羨慕:“早就聽說龜大總管當年在錢塘便已悟道成功,得了專屬詩號,想不到你這家伙……不,余先生您竟也完成了這至關重要的一步!從此大道可期啊!”
震驚過后,泥龍將軍心思百轉,不由得生出幾分急切與低落。
想自己也是從太湖時期就跟著大王打天下的元老,一路征戰,自問功勞苦勞都不少。
可距離這玄之又玄的“詩號”之境,卻感覺還差了十萬八千里,連門檻都沒摸到。
看著余白周身那尚未完全散去的道韻,不由得更蔫了幾分,悻悻地嘟囔了一句:
“果然……知識就是力量啊。讀點書,是真有用……”
兩位保安堂頂梁柱的心思流轉,外人自然無從知曉。
約定的時辰將至,天地間似有所感。
只見天邊風云驟變,原本晴朗的天空深處,傳來陣陣呼嘯之音。
旋即,六道磅礴的妖氣連成一片,悍然破開重重云海,朝著松門山迎賓臺的方向疾速壓來!
妖云翻滾,聲勢駭人。
“竟然是白雁將軍先到?”余白目光一凝,心中頗感詫異,“上次送達令牌時就屬這廝最為狂傲,言語間多有不遜,想不到今日竟是第一個準時赴約的……還帶來了另外五位妖王?”
他認得那為首的妖氣,正是白額雁一族的首領。
這鄱陽湖地界,因緊挨著凈土宗庭和白鹿書院,佛光文氣交織壓制,敢于公然稱“王”的妖怪屈指可數。
滿打滿算也不過三五個,余下的多是自號“某某將軍”,以示對那兩家巨擘的“尊重”與避諱,這白雁將軍便是其中之一。
其狂傲自有底氣。
白額雁一族并非水族,而是實打實的飛禽成妖,本就是冬候鳥習性,天性自由,若真覺得此地待不下去了,振翅高飛,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得?
并非一定要死守著這片水域討生活。
當然,若能安穩,誰愿奔波?
若能獲得一塊穩定的地盤,對于它那些尚未開啟靈智,仍需遵循天性南來北往的普通族人而言自是莫大的福音。
即便化形大妖自身已能稍稍擺脫種族習性,一塊靈氣充沛的固定地盤,依舊是至關重要的根基。
余白心中念頭急轉,腳下卻不慢,急忙整理神色,主動迎上前去。
妖氣散盡,露出以白雁將軍為首的六位妖王身形。
然而,三日不見,余白卻敏銳地察覺到這位白雁將軍的態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上次見面時那份源自飛禽妖族的疏離與隱隱的倨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近乎龜大總管那種圓滑與熱情!
只見白雁將軍率先落下,未等余白開口,便已是滿臉笑容,拱手道:“余先生!三日不見,風采更勝往昔啊!我等接到青王法旨,豈敢怠慢,自是早早便相約一同前來,唯恐誤了時辰!”
其態度之熱絡,語氣之親近,差點就要以保安堂“同僚”自居了,與另外五位明顯還有些拘謹和觀望的妖王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反常的熱情,讓余白心頭猛地一跳,非但沒有放松,反而瞬間警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