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皺巴巴、被浸透的寢衣蜿蜒而下,在原本素雅的床單上暈開一團團污濁不堪的痕跡。
呼吸急促而淺薄,并牽動著胸前幾處最大的潰爛瘡癰,引得那殘破的身軀不受控制地微微震顫,帶來更劇烈的痛苦。
十指早已腫脹不堪,如同浸泡多時的胡蘿卜,指甲縫里不斷滲出暗紅色的血絲。
雙臂和雙腿布滿了紫紅色的斑塊,如同被惡毒的詛咒烙印。
最駭人的是那張臉,面龐浮腫如發酵過度的面團,將五官都擠得變了形。雙眼深深凹陷,如同兩口干涸的枯井,空洞無神,只有偶爾轉動時,才泄露出極致的痛苦。
渾身上下,仿佛被架在無形的烈火上持續炙烤,蒸騰出病態的高熱和令人作嘔的腥臭氣息。
“這人……竟然還沒死?”
許宣看到躺在床榻上這具幾乎不能稱之為“人”的生物時,饒是他見多識廣也不禁發自內心地發出一聲感嘆。
這模樣,離徹底烤熟也就差一把火候了。九分熟和全熟……對他來說,還有什么區別嗎?
根本無需切脈望舌,僅憑這肉眼可見的慘狀和空氣中彌漫的病氣,許宣心中已然有了論斷。
此乃:
實火內熾,陰液枯竭,心神失養,火毒攻心。
更兼陰虛火旺,陰液耗竭已至極致,導致虛陽外脫,已是陰竭陽脫之危象!
那遍布全身的癰疽瘡瘍,正是火毒壅滯于肌膚,導致氣血凝滯,最終腐肉成膿所致;邪毒滯于腸腑,亦導致氣血瘀滯,腑氣不通。
這么說吧,許宣行醫至今,從未見過一個人能將虛實夾雜的“火”癥發展到如此登峰造極的地步。
然而,此人現在居然還吊著一口氣沒死,原因就在于他額頭正上方懸浮著的一顆龍眼大小、通體水藍的珠子。
這顆珠子正緩緩旋轉,散發出精純而溫和的水源之力,如同甘霖般不斷滲入病人體內,艱難地平衡著那滔天的內火。
力量充沛而柔和,并未與病人體內的火毒發生激烈沖突,而是以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方式勉強維持著一線生機。
這東西一看就是了不得的至寶!
高級的法寶往往有兩種極端:要么對使用者的修為要求極高,普通人根本無法駕馭;要么就是設計得極其精妙,能讓毫無修為的普通人也能無副作用地借用其力量。
眼前這顆水藍色寶珠,顯然屬于后者,其價值無可估量。
再看其身下躺臥的床榻,竟然通體是由溫玉砌成。
溫潤的玉質正散發著淡淡的生命氣息,源源不斷地注入病人那千瘡百孔的軀體,強行維系著他即將消散的生機。
許宣記得,當初白素貞賜給李英奇一塊板磚大小的溫玉,就已經是極為厚重難得的賞賜,足以讓小青都眼紅一下。
而眼前這張床,雖然大部分是用品質稍次,年代較近的碎玉拼接迭加而成,但架不住總體積龐大啊!
這得耗費多少溫玉原料?
還真是……奢侈到了極點!
許宣心中凜然。又是能平衡火毒的稀世寶珠,又是用溫玉砌成的續命床榻……
此人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
或者說,他牽扯到了何等重大的干系,竟然能讓梁王不惜耗費如此驚人的資源,硬生生將他從鬼門關前拖住?
不過,即便有這兩樣稀世奇物強行吊命,也已然是杯水車薪,藥石無醫。
病人的生命之火如同風中殘燭,那水靈珠和溫玉床輸送的生機,堪堪只能抵消掉一部分體內自發的焚毀之力,延緩最終的崩潰,卻無法逆轉那侵蝕魂魄的毀滅進程。
這副軀體,要我說就別想著治了。
許宣心中甚至冒出一個頗為邪異的念頭,直接尋個精通煉尸之法的邪修,將這具尚未徹底死透且天生火氣如此旺盛的軀殼,煉制成一具“火煞活尸”,或許才是物盡其用,發揮其最后價值的最佳選擇。
畢竟,這可是天生的火魔之體,一旦煉成,兇威定然赫赫!
與此同時,他也終于回想起,為何從一開始就覺得這股熾烈又帶著毀滅意味的氣息有些莫名的熟悉了。
這感覺……有些類似于……天罰!
在郭北縣時,曾親身承受過正統的天罰雷劫,那煌煌天威,攜帶著凈化與毀滅的意志,幾乎讓他身死道消,至今記憶猶新。
而眼前這位“火氣很大”的朋友,雖然遠未達到那種“天人共棄”,引動九霄神雷直接轟殺的程度。
但其體內這股焚盡一切的霸道火意,已然觸及了某種天地規則的邊緣,帶著一絲“懲戒”與“毀滅”特性。
能把自己搞成這副德行,也算是有點“東西”了。
難怪以梁王目前展現出來的人脈和資源,匯聚了佛道高人、奇珍異寶,卻依舊無法將其救治。
這已經超出了尋常醫術甚至道法神通能解決的范疇,涉及到了更深層次的因果業力。
想通了這一點,許宣也瞬間明白了梁王為何敢在如此突然甚至有些失控的局面下,依舊讓他這個“外人”前來診視。
因為不論是人間名醫還是修行界的高人,目前還沒有誰敢夸口說對天罰有所了解。
僅從這具飽受摧殘的軀體上,根本看不出其背后隱藏的真正因果和秘密。
最多只能判斷出這是一種聞所未聞的奇癥、絕癥。
當然,若是那些已然站在人道巔峰正在“煉虛合道”邊緣的絕世高人,或許能從中窺見一絲天機。
但那樣的人物早已超然物外,神龍見首不見尾,豈會為了一個藩王府的隱秘輕易涉足紅塵,沾染因果?
梁王此舉,看似冒險,實則也是算準了信息的壁壘和認知的局限。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看似年輕的“神醫”,恰恰是少數真正見識過,并且硬扛過天罰的“過來人”。
接下來,雙方心照不宣地走完了“診病”的流程。
許宣可是正經大夫,望聞問切四步,一步都不能少。
望,已經望過了,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聞……不想聞。
問……許宣象征性地問了問發病經過、癥狀感受。梁王面不改色,隨口編造了一個合情合理的故事,諸如練功走火、誤服奇毒之類。
切……許宣看著那腫脹流膿、幾乎沒有完好皮膚的手腕,實在沒有伸手去觸摸的欲望。太臟了,而且萬一沾上點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于是乎,神鬼莫測的許神醫沉吟片刻提筆揮毫,開出了一張清熱去火,滋陰潤燥的方子。
藥材配伍精妙,君臣佐使分明,藥性確實非常“對癥”,至少從紙面上看,挑不出任何毛病。
許宣將方子遞給梁王,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此方可治末病,清余毒,固本培元。至于效果嘛……因人而異,且看造化。”
梁王雙手接過藥方,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感激與沉重:“有勞許大夫費心了。本王代……代病人謝過。”
隨即,他熱情地邀請許宣一同用膳,以示感謝。
席間,賓主盡歡。梁王更是奉上了一份豐厚的診金,除了常規的金銀,還有幾件不錯的文房清玩和藥材。
“這一份,是為犬子今日的魯莽無禮,向許解元賠罪。”梁王語氣誠懇,“另一份,則是希望許大夫能體諒,此事關乎病人清譽與王府體面,萬望能夠守口如瓶,勿要外傳。”
許宣坦然收下,既未推辭,也未多言,只是微微頷首:“王爺放心,醫者有醫者的操守。”
下午時分,許宣便帶著依舊沉默的石王,安然無恙地離開了梁王府,仿佛只是進行了一次普通的出診。
而王府之內,望著許宣離去的背影,李供奉眉頭緊鎖。
忍不住低聲向梁王進言:“王爺,此人已然窺見后院隱秘,為何不……”
他做了一個手勢,眼中寒光一閃,“北方最近動蕩不安,臨近的沛國更是發生了‘日夜出’的天變之象,局勢混亂,死個把今科士子,再正常不過了。”
梁王負手而立,目光深邃,緩緩搖頭:“他在王府門口與臨濟院的慧忍等人相談甚歡,顯然關系匪淺。”
“不可輕舉妄動,反正還在梁國境內,做什么都來得及。”
梁王對于王府內外的掌控力度非常高。
后院那種突發情況他能及時趕到,門口發生的涉及臨濟院高僧的事情,自然也在第一時間知曉了。
“當然,具體聊了什么,還得去問問那個……犬子。”提到世子,梁王的語氣不由得帶上了幾分無奈和火氣。
李供奉看著王爺的神色,欲言又止。
梁王也是面露尷尬與一絲難以壓抑的憤怒。
這次當真是禍起蕭墻之內,而反欲誅于外。
最大的漏洞,竟然出在自己兒子身上!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沉聲道:“連兒自小被王妃嬌慣得有些厲害,疏于管教,才釀成今日之禍。這一次,本王會動用些手段,好好‘管教’他一番,讓他長長記性!”
話語中的冷意,讓一旁的李供奉都不由得心中一凜。
當然也只是一凜,一點勸慰的話都沒說,甚至還想煽風點火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