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王府。
街道兩旁小販的叫賣聲、孩童的嬉鬧聲、車輪碾過路面的轱轆聲……種種人間煙火氣撲面而來,將許宣從方才那詭譎壓抑的王府氛圍中拉扯出來,
心里沒有什么惱怒,反倒是有種淡淡的安穩,猶如巨石落地。
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將沾染在身的藥味,符紙味以及那若有若無的熾熱腐朽氣息一并吐出。
順道還以凈土佛法,禪宗心法,地藏法門洗練了周身上下。
白蓮法相更是震蕩三萬六千次,連神庭內景都沒有放過。
如此全部流程走完才放心,免得沾染了晦氣而不自知。
嘖嘖,我就說嘛,都快到人道樞紐了不能只是一些鬼鬼怪怪的,人禍總該出現了。
果然是又和司馬家扯上了因果。
看來這忠心耿耿的梁王也是個人物呢,私下里干的事情絕對不會是什么好事。
水,比預想的還要深。
只是觸發的方式過于兇險,自己一時間竟然把握不住。
近乎荒誕的烏龍方式差點造就了一場不論是對于許宣還是對于梁王的大災。
混亂中透著幾分蠻不講理,慣于操弄和承受因果的“白蓮圣父”突然就有了感悟。
“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三世因果,循環不失。”
《大涅槃經》中經義緩緩流轉于神魂之中,智慧的火花在有了資糧之后正在瘋狂的燃燒。
甚至可以感應到,隨著靠近洛陽,自己那團因果烈陽終究會遇到一個合適的契機爆發出來,到時牽扯出的各方勢力以及生靈數量都是無法預測的。
龍君是不是看到了這一幕,所以才讓我先去黃河燒尾躍龍門,然后再找無支祁錘煉自身的?
只是自己一路走來,已經無所畏懼。
到時候就看看是洛陽的風波險,還是我許某人的鐵掌兇。
不過話說回來,梁世子這人看著年輕,實則心有山川之險啊。
他這隨手一“請”引發的連鎖反應恐怕誰都想不到。這已非愚蠢,而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天賦”。
主動觸發白蓮因果,這等豪氣已經超過了世間百分之九十九的狠人。
希望他這段時間都吃點好的吧。
許宣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以梁王最后那隱含怒氣的姿態,這位世子的“好果子”,恐怕不那么容易下咽。
隨后就帶石王直奔臨濟院,既然已經會過面,那就去掛單吧。
慧忍方丈的熱情邀請猶在耳邊,這送上門的落腳處自然沒有不用的道理,還能省點客棧房錢。
雖說如今身家不菲,但該省省,該花花嘛。
況且,臨濟院作為禪宗名剎,正好可以借此機會,深入了解一番北地佛門的動向,或許還能聽到些關于梁王府,關于洛陽的風聲。
當然也有自己不方便立刻一走了之的原因在其中。
剛剛在王府經歷了那么一出,若是診完病就立刻遠遁,難免顯得心虛,徒惹梁王府驚疑。
不如大大方方留在梁國境內,住進與王府有往來的臨濟院,反倒顯得光風霽月,坦蕩無私。
兩人一路無話,徑直出了睢陽城。
“公子,我是否在城外找個地方……”
這個時候石王說了一句話,聲音低沉。
剛剛他就沒有進王府,而是等在了外邊。雖然收斂了絕大部分妖氣,但本質仍是正統的三境妖王。
入城無礙,只要不展露真身,不釋放術法,當做是個尋常人類就可。
但歷經歲月磨礪的磅礴妖氣就算再怎么潛藏,也無法完全瞞過王府內部那些精心布置的探測法陣。強行跟隨,只會提前暴露,橫生枝節。
臨濟院也是同理。
佛門清凈地,香火鼎盛,自有佛法加持,對妖邪之氣的感應更為敏銳。
他這般存在踏入,想不引人注目都難。
許宣聞言,卻是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
“不用,作為曾經的洞庭妖王,你已經棄暗投明改邪歸正,如今是金山寺的鎮山護法,堂堂正正,何須避諱?”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正好隨我同去,給本座抬抬威勢。”
石王微微一怔,那雙石質般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波動。
許宣唇角微揚,得意道:“都說咱法海禪師四海之內有名望,但到了別人家地頭,總不能用打碎山門的方式來證明咱是真有實力吧?”
“那么,度化一個三境妖王為護法隨身護持作為證明,效果絕對超群。”
要知道,臨濟院的方丈慧忍大師,也不過是二境巔峰的修為。
石王三境對二境,這是實實在在的境界壓制。
一位能讓三境妖王心甘情愿追隨護法的禪師,其佛法修為和降魔手段,不言自明。
“如此一來,”許宣負手前行,聲音恢復了平緩,“咱說話的分量就重了很多,又不顯得咄咄逼人,恰到好處。”
他心中盤算得清楚,此去臨濟院,首要任務是結識一下北方佛門的人脈,探探風氣,了解各派系間的微妙關系。
梁王府這潭水太深,多些佛門內部的訊息渠道總歸是好事。
其次,便是要借助北地佛門消息靈通之便,打聽一下幻化宗近期的動態。
順便,也要聽聽白蓮教最近有沒有在北方興風作浪,知己知彼,方能從容應對。
“當然,”許宣像是想起了什么,語氣變得輕松了些,“若是機緣合適,有時間有場合,也不妨講講法,傳傳道。畢竟我金山寺兼容并蓄,三道正法傳承,還是有些獨到之處,可與北地同修切磋印證一番。”
石王點頭,臨濟院既然敢請公子過去,就要有面對風浪的準備。
說不得北地第一個佛門據點就要出現了。
而梁王府中,暮色漸深,華燈初上。
書房內,檀香裊裊,卻驅不散那股凝滯的氣氛。梁王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他那垂手侍立臉上還帶著些許得意與茫然的“好兒子”。
王爺先是“賞”了他幾個果子吃,乃是番邦進貢的奇形水果。
待世子快快樂樂的吃完梁王才端起茶杯,用杯蓋輕輕撥弄著浮葉,語氣是出乎意料的溫和。
“連兒,現在跟父王好好說說,你是如何與那位許解元……產生糾纏的?前因后果,一字不漏。”
他問得細致,從城門初遇,到馬車同行,再到王府門前的種種。
世子不敢隱瞞,磕磕絆絆地將過程復述了一遍,自然免不了在其中添油加醋,突出自己的“慧眼識珠”與“禮賢下士”。
梁王靜靜聽著,面上看不出喜怒,直到世子說完,他才放下茶盞,目光如炬,鎖定在兒子臉上,問出了那個盤旋已久的關鍵問題:
“可是有人和你說了什么?暗示了你什么?或者……引導了你?”
這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希冀。
他還是覺得是暗中有人在搗鬼,在這么關鍵的時候想要借助這孩子施展一些陰損的手段。
作為父親,心底終究殘留著一線渺茫的希望。
希望此子至少不是蠢到自行其是,哪怕是被利用也總好過純粹的自作聰明。
感情是一把雙刃劍,是人就無法擺脫。
任你英雄蓋世,梟雄絕世,一旦牽涉到骨肉至親,心腸便很難硬如鐵石。
古今中外,多少可以在歷史上留下名號的大佬,都因子女之事栽倒,一世英名毀于一旦。
便是那些影視劇作品里,也一再上演著冷酷大反派的兒子到處惹禍終于惹到主角引發劇情,或者女兒愛上正義少俠然后反戈一擊的狗血戲碼。
是那些反派們不夠睿智嗎?不夠有手段嗎?
不,很多時候,是真的無法對自己的血脈狠下殺手,也心存一絲“或許他沒那么糟”的希冀罷了。
感情這種事情,很多時候就是這般不講道理。
強如白素貞千年修行神通廣大,為了那段情劫不也拼盡全力用了不知多少手段,最終也未能徹底斬斷么?
梁王,亦不能免俗。
然而,世子的“優秀”總是超乎常人想象。
面對父親隱含期待的問詢,先是茫然,隨即臉上竟又浮現出那種自傲的神情,梗著脖子道:“父王!哪有什么人跟兒子說什么!這等小事,兒子還需他人提醒嗎?”
越說越覺得自己有理,仿佛真成了算無遺策的智囊。
梁王看著他那副“求表揚”卻渾然不知已闖下大禍的模樣,一時竟無言以對,只覺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和荒謬感涌上心頭。
若非此方世界尚有滴血認親,血脈溯源,甚至觀氣望運等多種手段,可以明確無誤地確認是否親生……否則很難不會懷疑這孩子。
“好,好孩子。”
他慢慢踱步到世子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既然我兒如此‘聰慧’,那你說說,在王府大門口,慧忍大師和那許宣,都說了些什么?一字一句,給父王復述清楚。”
世子雖覺父親語氣有些怪異,但聽得“好孩子”三字,又見問及自己親眼所見之事,精神不由得一振,自覺表現的機會又來了。
他努力回憶著,將慧忍大師如何震驚,如何稱呼許宣為“法海禪師”,雙方如何以佛門禮節相見,談及佛法機鋒,以及最后慧忍大師熱情邀請許宣前往臨濟院等情形,倒也說了個七七八八。
隨著世子的敘述,梁王臉上的最后一絲溫度也漸漸褪去。
他知道了許宣的第三個身份。
不僅是讀書人,不僅是神醫,更是凈土宗的和尚。
頭疼。
這個消息,讓局面變得更加復雜。
一個有名望的讀書人兼神醫,動了或許還有些轉圜余地,可再加上一個背景深厚的禪師身份……
這就更不好動了,也不好拉攏。
動他,意味著同時挑釁文林、杏林和佛門,尤其是凈土宗。
縱然可以憑借王府勢力強行拿下,恐怕要付出的代價也有些大了,得不償失。
梁王深知,凈土宗的口碑在當前可是很好的,尤其是那“誦念佛號即可往生極樂”的推廣方式,簡單易行,很有市場,在諸多大佬的內宅家眷之中非常流行。
當然,凈土宗本身實力也是非常強的,若不是白蓮教之事牽扯,威名還要更上一層樓。
現在其實也上了一層‘名’,就是有點負面。
正當梁王權衡利弊之際,梁世子見父親久久不語竟又湊上前來,帶著幾分躍躍欲試的狠厲,壓低聲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