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事不宜遲。”
許宣深知拖延可能產生的變數,再說他可沒有時間在一個地方長期居留,春闈在即,北地風云暗涌,必須盡快解決臨濟院的麻煩。
“現在?”慧忍微微一怔,下意識地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當然,趁著日頭正好,陽氣充沛,正好混在人群里,光明正大地去看一看。”
大和尚聞言,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笑容,抬手摸了摸自己光亮的腦門赧然道:“阿彌陀佛,是貧僧想岔了,還以為……禪師會選擇夜探閼伯臺呢。”
這次輪到許宣沉默了。
眼神古怪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慧忍那魁梧如山,筋肉虬結的身形,心中不由得泛起一個疑問:
你這和尚……以前到底是干什么出家的?怎么思路如此……江湖?
自從認識了白鹿書院那位看似儒雅實則曾做過“無本買賣”的沈山長之后,許宣對于這些有名有號人物的過往經歷,就抱有了深刻的懷疑。
和尚怎么了?
他自己不也是表面金光閃閃的法海禪師,暗地里卻是攪動風云的白蓮圣父么?
當然,腹誹歸腹誹,該做的準備一樣不能少。
在出門之前許宣還是謹慎地為三人施法,幻化了一副尋常人的模樣。
梁王府的人既然能做出那等事,說不定也會派人暗中監視與火神相關的閼伯臺,還是小心為上。
柔和的光芒閃過,三人的形貌氣質已然改變。
慧忍感受著周身幻術的波動,眼中閃過一絲驚異,由衷贊道:
“禪師這幻術好生精妙,氣息圓融,毫無破綻。依貧僧淺見,竟然與那以幻術聞名的幻化宗手段相比也是不遑多讓啊!”
許宣對于這番奉承很是受用,微微頷首,同時也順勢夸贊了對方一句:“大師好眼力。”
這就是當年白蓮圣母從幻化宗手里‘借’來的核心功法改良的。
我跟著畫壁魔僧那個老前輩親自學的,能差么?
正所謂幻化正統在凈土嘛。
幻術加持完畢,三人形象已然大變。
許宣自身化作一位身著錦袍、手持折扇、眉眼間帶著幾分閑適與貴氣的富家公子哥。
而他身后跟著的兩位……
石王依舊是護衛打扮,身形魁梧,但氣質被調整得偏憨厚木訥,如同常見的護院家丁。
而慧忍……同樣被幻化成護衛模樣,可他那骨子里透出的剛猛氣息和銳利眼神,即便經過幻術柔化,依舊顯得精悍逼人,氣質就很……江湖,甚至隱隱帶著幾分煞氣,活脫脫一位經驗老道的鏢頭或者豪門重金聘請的貼身高手。
三人穿行山林約莫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開朗。
那閼伯臺及其周邊朝臺廟會的喧鬧景象便撲面而來。
但見那巍巍閼伯臺下,真是人煙湊集,車馬喧闐,摩肩接踵,喧囂鼎沸之聲直沖云霄,熱鬧得直教那傳說中的九衢三市也顯得狹窄逼仄起來。
閼伯臺本身,高約十丈,乃是以黃土層層夯筑而成,古樸雄渾,歷經風雨,屹立不倒。
臺上建有一座廟宇,飛檐斗拱,雖不奢華,卻自有一股莊嚴肅穆之氣,內里供奉的便是商代火正——閼伯的神位。
而臺下更是熱鬧非凡,從巨大的臺基向外延伸數里,各式各樣的貨攤鱗次櫛比,密密麻麻。
有江南來的精細絹帛,有魯地運來的醇香美酒,有楚地精巧的漆器,有齊地海濱的魚鹽之屬……更有那卜卦測字的相士、賣解的藝人、說書講史的先生夾雜其間。
吆喝聲、喝彩聲、議論聲交織在一起,將這片本應神圣清靜之地,硬生生化作了一處沸騰喧囂的民間大市集。
在人群圍出的空地上,還有民間俳優扮作鬼神之形,戴著猙獰或奇異的面具,擊打著陶塤、皮鼓等古樸樂器,跳著雄健有力、充滿原始生命力的舞蹈。
這是在酬謝神靈,祈求火德永續,保佑今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另一側,則有少女們手持蘭草香蕙,隨著巫祝悠長而神秘的吟唱,翩躚起舞,裙裾飛揚,姿態曼妙,為這雄渾的祭舞增添了幾分柔美與靈性。
這番充滿人間煙火與古老信仰交織的景象,落在許宣眼中.
“跳得……不如我。”
論起儺舞、祭舞這類通靈之舞,不是吹噓。目前整個九州,咱老許都絕對是第一梯隊的舞者。
他可是曾經在太湖之上溝通過上古圣皇大禹的殘留意念,在洛陽城親身感受過那種與天地共鳴的舞步;更在精神層面“吃”掉了專食夢境的伯奇,汲取了其本源力量。
經歷過這些的許宣,確實極其精通如何通過舞蹈與更高層次的存在溝通共鳴,乃至引動力量。
若放在上古巫祭盛行的時代,絕對是能主持國家級祭祀的第一大巫祭,其舞其韻足以與傳說中的“十靈巫”并肩而論。
但廟會嘛,最吸引人的除了那些酬神祈福的表演之外,自然還有那彌漫在空氣中勾人魂魄的美食香氣。
但見道旁支起的各色食攤,灶火正旺,香氣四溢,交織成一張無形卻誘人的網。
大鍋里滾沸的肉湯散發著濃郁的暖香;炙烤的肉脯滋滋作響,爆起濃烈的焦香;蒸籠里新蒸的梁飯冒著騰騰熱氣。
這些味道誘得人腹中饞蟲大動,不由自主地便往攤前湊。
石王靜靜地跟在許宣身后,對眼前這紅塵萬丈煙火人間沒有什么特別的感受。
它經歷的歲月太過漫長,見證了太多的王朝興替人世變遷,這短暫的喧鬧與香氣泛不起絲毫漣漪。
除了許宣,世間已沒有什么能輕易讓其動容。
慧忍方丈亦是神色平靜。
他也看多了這般人間紅塵氣,加之此地離臨濟院不遠,這閼伯臺廟會也并非第一次前來,早已熟悉,故而心中也無太多特別的感觸,更多是在警惕地觀察著四周可能存在的異常。
唯有一人,心境截然不同。
許宣的目光掠過那些食攤,鼻翼微動,嗅著那熟悉又陌生的混合香氣,心中不禁泛起一絲復雜的漣漪。
“廟會……真的是過了千年,都未曾變過本質啊,還是這般熱鬧,這般……充滿食欲。”
美食,早已超越了單純的果腹之物,它是文明的一部分,是煙火人間的象征。
甚至是刻在某個族群骨子里的關于“活著”與“歡慶”的深刻記憶。
乃至于勾起了某個潛藏極深的來自“域外天魔”的神思。
“我小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逛廟會了。因為只有那個時候,才能理直氣壯地從父母手中摳出幾塊錢,去買那些平日里吃不到的小吃。”
什么用傳統大銅壺沖出來的晶瑩粘稠的藕粉,撒上青紅絲和果干;什么在鐵盤子里上煎得焦香四溢蘸著蒜汁吃的炸灌腸;什么用鐵簽子串著、在炭火上烤得滋滋冒油、撒滿辣椒面和孜然的烤肉串……
只是每次吃完,都免不了要聽父母好一陣嘮叨,什么‘廟會上的吃食是最臟的’、‘都是灰塵’、‘不衛生’之類的話,縈繞在耳邊。
然而,那些曾被嘮叨的“不衛生”的美食,那些夾雜著煙火氣和親人關懷的時光……
“現在,是什么都沒有了啊。”
收起那偶然觸發的不合時宜的感懷,三人順著熙攘的人流,一路拾級而上,來到了閼伯臺那緊閉的廟門之前。
按理說此地既是祭祀火正閼伯的場所,本該開放。但朝廷今年有明旨,為防“淫祀”泛濫,不準民間私自聚眾祭拜人族先賢及各類雜神。
因此這閼伯臺在二月初二由官府主持的官方大祭之后,平日便被一把銅鎖鎖了起來。
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許宣有錢。
坐擁江南保安堂乃至暗中掌控的諸多產業,平日里或許不顯山露水,但在這種需要打通關節的時候,可一點都不會吝嗇。
“賞你的,行個方便。”許宣語氣平淡,仿佛只是隨手打發乞丐一樣。
原本還板著臉的廟祝,臉上瞬間如同菊花綻放。
笑呵呵地掏出鑰匙,利落地打開了那看似沉重的銅鎖,不僅放他們進去,還非常“貼心”地主動提供了“去外邊幫忙看著,有人來了就通報”的放風服務。
這事其實一點不敏感。
廟祝心里門清,“上邊”不讓干的事情多了去了,難道“下邊”的就會全都乖乖聽話?
反而正是因為這‘禁止私祭’的旨意,才給了這個職位收受財物,撈取外快的大好機會。
作為梁國境內有名的游覽景點,每年往來于此的游學士子何其之多。既然來了,豈能不想辦法進去見識見識這古老的閼伯臺?
如此,一方愿打,一方愿挨,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條心照不宣的新興“產業鏈”。
而許宣他們這支“正義小隊”,反手輕輕關上廟門。
廟內光線頓時昏暗下來,只有幾縷陽光從窗欞縫隙透入,映照出空氣中漂浮的微塵。
三人收斂心神,開始屏息凝神,仔細端詳起這廟宇內部的構造、氣息以及任何可能存在的異常之處。
真正的劇情開始了。
只見那閼伯神像,巍巍然端坐于赤色神壇之上,高約丈余,通體由暗紅色的赤檀木雕成,木質紋理在幽暗光線下仿佛浸染了歲月的火焰,在長明燈的映照下,竟似有暗火在其中緩緩流淌、明滅不定。
神像面如重棗,雙眉斜飛入鬢,帶著一股凜然的英氣與決斷。眉心一道火焰形金紋,不知以何材質點綴,在昏暗中竟隱隱流動。
其目如朗星,瞳孔并非彩繪,而是以罕見的琉璃鑲嵌,剔透深邃。鼻梁高挺如山岳,彰顯堅毅。唇線緊抿,嘴角微垂,不見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