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并未直接返回臨濟院,而是在山林之中一陣穿行。
方向卻并非朝著寺院,而是迂回曲折,朝著更為偏僻的深山而去。
慧忍就緊緊跟在許宣身后,看著這位“法海禪師”不僅腳步輕盈落地無聲,更在行進途中隨手便清理掉三人留下的細微痕跡,同時布下種種迷惑追兵的手段。
時而屈指輕彈,一縷佛光散入草叢,模擬出野狐禪經過的氣息。時而又以道門符箓的手法,虛空畫符,引動周遭木靈之氣。
甚至偶爾還會讓石王釋放一絲極淡的妖氣,或者自己模擬出一縷陰森的鬼氣與暴戾的魔氣,混雜在路徑之上……
慧忍心中生出由衷的欽佩:太縝密了!
他看得分明,從天上走,目標明顯,容易被擅長望氣或御空的高手發現。
從林中常規穿行,又難免會留下腳印、斷枝、氣味等痕跡。
所以這位禪師干脆反其道而行之,不僅不徹底消除痕跡,反而在主要路徑之外,留下了許許多多方向不一,屬性各異的虛假痕跡。
就連氣息和氣味,也被各種聞所未聞的手段進行偽裝和模擬,真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僅僅如此精妙的手段也就罷了,更讓慧忍注意的是許宣在做這一切時神態不急不忙,動作如行云流水,頗有章法。
對各種反追蹤技巧的運用嫻熟無比,一看就有“豐富經驗”。
咦?
這個念頭一起,慧忍不由得一愣。
為什么一位佛法高深,名聲在外的凈土宗高僧會有這種……豐富經驗?
不過再一轉念,想到這位禪師不僅佛法精深,還會可與幻化宗媲美的幻術,更精通上古失傳的儺舞巫祭之道……那么會點反追蹤的“雜學”,似乎也……太正常不過了?
心中甚至升起一股感慨。
要不說人家凈土宗能成為佛門第一宗呢,這培養出來的高僧,綜合素質就是高啊!
相比之下禪宗弟子,大多專注于心性修為與肉身錘煉,在這些“實用技能”上,到底還是差了一絲。
若是度過此劫,也是要讓臨濟院的僧眾們也學習進步一下。
同時也越發在心中感謝佛祖保佑,在這危難時刻送來了如此一位大德高僧。
殊不知,遠在江南的凈土祖庭也絕不會教什么隱匿、逃遁、模擬妖魔氣息的“本事”。
這一切全靠某位“高僧”自身“天賦異稟”,在一次次險死還生的“實踐”中,硬生生磨練出來的保命手段,堪稱實踐出真知。
等到三人繞著遠路回到臨濟院時,天色已然昏沉,太陽徹底落山。
剛踏入寺門,便有小和尚急匆匆地迎了上來,臉上帶著未散的驚惶,看到慧忍出現,立刻匯報:
“方丈!您可回來了!今日午后寺院上空又有天火墜落,砸向后山菜園!幸好……幸好今日在藏經閣抄寫經文懺悔的長老人數眾多,聞訊及時出手,聯手結陣,這才將那火球擋下,寺內無人受傷,只是菜園被焚毀了一片。”
小和尚匯報完情況,眼中依舊殘留著幾分揮之不去的惶恐。
這等無妄之災接踵而至,讓這些修為尚淺的弟子們如何能不心驚膽戰。
慧忍強壓下心中因這消息而升起的煩躁,面上努力維持著平靜,安撫了一下聞訊聚攏過來的僧眾:“阿彌陀佛,人無事便好。不必過于憂懼,此事……很快就會過去的。”
然而,心中因這接二連三的襲擊不免又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躁動與急迫。
隨后,三人小隊徑直來到了方丈禪室,緊閉房門,布下隔音禁制。
許宣這才小心翼翼地將那團得自閼伯臺的火種取了出來。
此刻的火種,已然不復在廟會廣場時的璀璨耀眼,光芒暗淡了許多,其中蘊含的龐雜人道愿力與香火氣息也似乎沉淀了下去。
但是那一股精純、古老、帶著審判與毀滅意味的神性,卻依舊濃郁無比,在室內靜靜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波動。
第一次隱秘行動,就成功拿到了看似關鍵的線索,對于身經百戰的某人而言,不過是基本操作。
但對于近期被各種意外搞得焦頭爛額,壓力巨大的慧忍而言,則感到了一種過于順利的幸運。
緊繃的心神不由得為之一松。
“拿到線索,不一定就是幸運,”許宣瞥了他一眼,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冷靜,“說不定,這只是意味著,我們離西天極樂世界……更近了一步呢。”
這話并非危言聳聽。身經百戰的法海禪師心態一直很穩,深知福禍相依的道理。
適時地出言驚醒了一下對面這位因為看到希望而有些放松的“新手”,保持必要的警惕。
慧忍聞言,先是一怔,隨即面色一肅,收斂了方才那點因獲得線索而升起的興奮心情。
也是察覺到自身狀態不對,佛心仿佛驟然落入了無形的烈火之中,被灼烤得躁動不安,竟然有些不能自持。
方才那點喜悅瞬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悄然生出的些許惶恐。
他順著許宣的警示深入去想,越想越是心驚:
“若此事當真與上古火正殘留的神罰意志有關,那么背后牽扯到的因果和層次,就絕非我臨濟院一寺能夠輕易承受的了。”
“是不是……應該立刻上報禪宗,請宗門派遣高僧前來壓陣?”
人們對‘火’的敬畏與崇拜從未消失,火在人類文明之中有著極其特殊而崇高的地位,它代表著光明、溫暖、文明的開端,也象征著毀滅與凈化。
便是佛門之中,也常以智慧之火、三昧真火為喻,對火焰的力量頗為推崇。
而此地是哪里?
是黃河流域,是華夏文明的核心發源地之一。
在這里隨便一個古籍中記載的小神,其神職放到當今時代,都可能是了不得的人物。
更不要說是閼伯這等大神了。
越想越是覺得此事深不可測,這股沉重的壓力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許宣這個時候眉頭卻是微微一皺。
他靈覺敏銳,遠超同儕,清晰地感應到在慧忍那翻騰的思緒與惶恐之下,一絲極其隱晦卻帶著焦灼與扭曲意味的‘心火’,正在悄然滋生,其中甚至隱隱透出了‘心魔’的味道!
“果然……”許宣心中了然,“全寺上下都被這神罰的余波影響,你這個作為一寺之主的方丈,心神與寺院氣運相連,怎么可能例外?”
只是慧忍平日修為深厚,已是二境巔峰,這心魔的種子被境界強行壓制住,加之佛門本就是修心為主的宗派,有各種克制心魔的法門,所以外表才絲毫不顯,連自己都未曾察覺。
但自從昨日遇到了自帶因果污染特性的‘白蓮圣父’,又迭加了神罰那無差別針對‘阻礙者’的懲戒機制,今日再被那溝通上古的大儺之舞激發了體內潛藏的靈性與躁動,此刻更是因接近真相而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幾重因素迭加之下,如同不斷加壓的熔爐,終于讓他那被鎮壓的心魔尋到了一絲縫隙,稍微露出了點破綻。
許宣看向慧忍的目光中,倒是多了幾分認可。
在此等連環沖擊下,直到此刻才僅僅顯露出一絲征兆,心性修為已經可算是相當不俗了。
于是圣父毫不猶豫,立刻于靈臺之中觀想出一尊羅漢形象。
并非尋常羅漢,而是那栩栩如生,專司降服外魔業龍的降龍真身!
運起了禪宗正宗的“以心印心”無上法門,將一股蘊含著剛猛佛力與清明禪意的意念凝聚于掌心,不由分說,一掌便拍在慧忍那光溜溜的腦袋上!
“啪!”
一聲清脆的響聲在禪室內回蕩。
這正是禪宗最常用的教化手段——當頭棒喝!
“醒來!”
許宣舌綻春雷,聲如洪鐘,直貫慧忍識海深處。
“嗡——”
大和尚只覺得腦中一聲轟鳴,如同暮鼓晨鐘,震散了所有迷障。
剛剛滋生還未來得及壯大的心魔連掙扎都未能掙扎一下,就在這蘊含無上正覺的一掌與一喝之下,于一瞬間被打得灰飛煙滅,連點痕跡都未曾留下,也是慘得很。
慧忍猛地清醒過來,背后瞬間驚出一身冷汗。
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惶恐與幾乎失控的思緒,又想起昨晚自己還義正詞嚴地懲戒了首座師弟的門戶之見與心魔,想不到轉頭自己竟也在不知不覺中被影響得如此之深!
不敢怠慢,立刻盤膝坐下,運起本門根本心法,默誦“無心者,無一切心也”的禪要,強行收束紛亂念頭,梳理躁動靈臺。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后再次睜開雙眼,已恢復了往日的沉靜與清明,只是臉色依舊有些蒼白。
“阿彌陀佛,”起身對著許宣恭敬地行了一個大禮,“感謝禪師當頭棒喝打醒小僧!若非禪師出手,后果不堪設想。”
一邊道謝,一邊心中感慨萬千:這位法海禪師當真是無所不能!
竟然連我們禪宗最擅長也最核心的“當頭棒喝”秘傳法門,都可以如此信手拈來,而且……施展得比自己這個正統禪宗出身的和尚還要純正。
說實話,經此一事,之后就算許宣再隨手打出禪宗傳說中更高深的“拈花微笑”意境,他估計都不會感到絲毫驚訝了。
這就是“法海禪師”如今在慧忍乃至在許多接觸過他的人心中,所立下的深不可測的“高僧”人設。
隨后,三人回歸正題,目光再次聚焦于那團散發著微弱光芒與濃郁神性的火種之上。
慧忍問出了關鍵問題:“這線索……究竟何解?”
畢竟一團火種又沒有附帶任何說明書,如何解讀其中蘊含的信息本身就是一個難題。
許宣則是一副“我很有經驗”的從容模樣,語氣平淡地指點道:
“上古之人傳遞信息的方式非常直接。”
“只需將自身神識探出,如同以心神觸碰水面,緩緩投入這火種之中即可。它自會向你展現所承載的信息。”
慧忍聞言,再次在心中佩服禪師的水平,懂得真多啊,連這種古老神性之物的溝通方式都了然于胸。
不再猶豫,依言小心翼翼地探出自身神識,融入了那團看似溫和的火種之中。
同時,石王臉上也露出一絲波動,依樣畫葫蘆將自身的神識探向火種。
它倒要看看,這連自己那近乎天賦神通的天機數術都無法掐算出任何信息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這其中,有八分是因屢次推算失敗而產生的不甘心,還有兩分則是純粹被勾起了好奇。
能攔住許堂主前進步伐的事情,絕對不會是小事。
許宣自然也不會錯過這揭秘的一刻。
費了這般力氣跳了大儺之舞,才引來這團火種,總不能那一段耗費心力的舞蹈白跳了吧?
而且心中還有一個更大的疑問:
在一個普遍認為神靈早已無蹤的時代,到底是怎么整出這看似正宗,威力不小的‘神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