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當其咬牙切齒地說出此話的同時,眉宇之間原本就因強行起卦而縈繞的黑氣,仿佛受到了某種無形力量的牽引與滋養,陡然增加了數十倍!
一股濃郁到化不開的兇煞死氣,幾乎要從七竅中噴涌而出!
這正是劫氣纏身,大難臨頭的征兆!
他每動一分殺許宣的念頭,自身的災劫便加重一分!
“不可能。”梁王雖然此刻心中也是怒火翻騰,同樣想找個對象遷怒,但到底是個有智商有城府的反派。
強行壓下了這股沖動,冷靜地分析道。
“且不提那許宣根本不可能發現我們后院的關隘。”
“也不提他剛剛收下了王府奉上的豐厚診金以及封口費。”
“就是從最基本的人性考慮,都絕無可能!”
梁王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邏輯,“許宣是被我家那蠢兒子自作主張‘綁’來的,與我們之前沒有任何牽扯鋪墊,純屬意外。”
而且昨日才第一次踏入王府,今日閼伯臺就出事,若真是他所為,這行動速度未免太不符合常理。”
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對“正常人”行為邏輯的把握:
“而一個能在揚州那等文風鼎盛之地,于科舉中拿下解元之位的人,會是個行事不顧后果的瘋子?會沒有常人的世俗欲望和權衡利弊之心?會主動去招惹一位手握重權,可以輕易讓他前途盡毀甚至性命不保的藩王?”
“再說,對方既然出身凈土宗,若突然死了,佛門那邊多少也是個麻煩。”
從多方面冷靜考慮下來,梁王越發覺得此事蹊蹺:“這個時候若是我們自亂陣腳,把注意力全都放到一個看似最可疑實則動機最不足的許宣身上,豈不是正中了真正暗中之人的詭計?”
李供奉聽完梁王這番抽絲剝繭的分析后也覺得頗有道理,心中的殺意和因慌張而起的戾氣竟然被消解了一部分。
不得不承認,在權衡大局洞察人心方面,梁王確實比他更勝一籌。
和梁王合作,一是因為梁王對他有知遇之恩,在他叛出師門后給予了庇護和尊崇的地位;二就是因為梁王此人,有野心,有智慧,更有將野心付諸實現的資源與能量。
而在判斷局勢做出戰略決策這方面,王爺幾乎從來沒有錯過。
那么,接下來該如何做?
李供奉此時的心態,微妙地和臨濟院里的慧忍有些相似。
都是從最初的自行其是,轉變為安靜地待在一邊,聽候眼前這位更高明的人指揮。
所以,眼下這一波,是梁王VS許宣。
而梁王,可是姓司馬的!
這個姓氏,在中原王朝的歷史上,本身就代表著權謀與隱忍。
不管其個人名聲好壞,在智謀城府上大體是不會差的。
……當然,世事也無絕對,梁王那個寶貝世子其“出色”表現就有些超出常人的預料,不知是拉低了平均值還是抬高了平均值。
梁王在書房之中緩緩踱步,眉頭緊鎖,思索破局之法。
敵人……到底知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如果知道,他們了解到了哪一步?是否觸及了核心?這些關鍵信息,目前全都是未知的。
未知,才是最讓人不安的。
他需要冷靜。
隨后走到書架前,取出一卷看似古樸的帛書,小心翼翼地展開,凝神看了起來,以此平復躁動的心境。
這卷書名為《上書固讓丞相》,乃是皇家秘藏外人不得見。
因為其撰寫者,正是本朝高祖宣皇帝,也就是那位以隱忍和權謀著稱的司馬懿。
這卷書的內容,表面上看,非常之正經,甚至可以說是忠臣典范。
它是在曹魏時期,司馬懿為了推辭丞相職務而寫的奏疏。
在書中,援引古代典章制度指出丞相一職始設于秦代,漢代沿襲未改,而曹魏現行的三公官制已然完備。
以“圣王所制”、“著之典禮”為依據,主張維持既有制度,不宜輕易增設丞相。
他更是以“憂深責重”、“功不足論”等言辭,極力表明自己謙遜、忠誠的心跡,推辭丞相職務。
并申明如果自己對于這種“違制”之事“不固爭”,將會招致天下人的非議,有損朝廷聲譽。
乍一看這奏疏里面滿滿的都是對于曹魏政權的忠心耿耿,以及謙遜克己。
言辭懇切,引經據典,一副為國為民絕不戀棧權位的忠臣模樣。
但比較尷尬的是這本書的成書時間,恰恰是在高平陵之變之后。
彼時,司馬懿已然誅殺曹爽,徹底掌控了曹魏大權。
在此背景下寫下這篇推辭丞相的奏疏,其真實意圖絕非表面上的謙讓,而是為了應對曹魏政權內部權力結構的劇烈調整,避免過早暴露全部野心,以退為進,安撫人心,也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他作為頂級政治家的隱忍與策略。
所以這篇文采斐然、卻充滿政治算計的奏疏在司馬氏正式篡魏立晉之后,就被小心地封存于皇家內庫。
以免流傳出去,被后來的史家和文人……細細品味乃至嘲諷其虛偽。
而梁王手中這卷抄錄的竹簡,邊緣已經被摩擦得異常光滑溫潤,竹片泛著深沉的包漿,一看就是被主人經常翻閱細細揣摩的樣子。
可見,有些人的野心以及實現野心的方式,也是一脈相承的。
梁王固然沒有像楚王和汝南王那般一直與洛陽中樞的權臣,或是宮中的外戚勢力勾勾搭搭,動靜頗大。
但他在暗中布下的棋子,進行的謀劃也絕不在少數,只是更為隱蔽,更得其先祖“靜水流深”的真味。
說來,整個司馬家的王爺都挺有意思的,分封在北方重鎮的這幾個似乎骨子里都繼承了那么一點“似出未出”的野心。
也都有樣學樣地,模仿著老祖宗司馬懿的樣子,假模假樣地玩著“隱忍”的把戲。
然后又不約而同的在各自的封地里積蓄力量,窺伺著洛陽的方向。
宮城里的那位皇帝陛下想來也是夠頭疼的,躲在深宮里練了幾十年的丹,長生還沒求到,身邊的兄弟們倒是各個“蓬勃發展”起來了。
暗流洶涌,真不知這爐中的丹藥,能否壓得住這司馬家代代相傳的“心病”。
說回現在,梁王凝神靜氣,將手中的先祖遺著又反復讀了三遍。
只覺得字字句句,仿佛都與先祖那深沉的謀略之心產生了共鳴。
似乎略有所得,心中因閼伯臺異變而產生的慌亂,再次消散了不少。
非但如此,他甚至從這跨越時空的對話中,生出了幾分豪氣與定力。
想高祖宣皇帝當年在東漢末年那般將星璀璨、謀臣如雨的大爭之世,都能隱忍堅韌,最終把握時機,鼎立基業。其間遇到的艱難困苦、明槍暗箭,不知道比現在多了多少,兇險了多少!
我這番謀劃,尚在起步階段,不過遇到一點小小的意外和挫折,如何就能自亂陣腳,惶惶不可終日?
“就算此刻敵暗我明,那又如何?我堂堂大晉藩王,坐擁梁國之地,手握重兵,府中高手如云,只要穩住陣腳,按兵不動,固守王府,誰又能闖進來,真正奈何得了我不成?!”
想到此處,心中已然有了決斷。
“所以……按兵不動?”旁邊的李供奉聽到這個決定,有些茫然,這……是不是太被動了點?
“對,按兵不動。”梁王語氣堅定地確認,隨即解釋道,“你要明白我們的身份,以及我們掌握的能量。”
“我是陛下親封的藩王,只要沒有正式舉起反旗,沒有確鑿的謀逆證據暴露于人前,就沒有誰能輕易動我,更沒有誰敢未經旨意,強行闖入我這王府來‘查案’!”
當然,商祖那不講政治的殘留意志不算……確實是個麻煩,但好在還有臨濟院在前面頂著。
李供奉聽完梁王這番基于自身權勢和現實規則的分析,對于王爺的定力和決策非常欽佩。
剛才的慌張徹底平復下來。真是有定力啊,不愧是能做大事的人!
說來也是,只要王爺自己不亂,梁國的天就變不了!
第三天。
表面上看,一片風平浪靜。
昨日閼伯臺附近的騷動仿佛從未發生,就連那些駐扎過去的屯門軍也撤了回來,重新回歸崗位,繼續拱衛睢陽治所,一切都像是恢復了原狀。
只是若是有心人細細感知,便能察覺到梁國境內并非全然無事。
空氣中彌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不少江湖好手乃至一些氣息晦澀的修行之人,都在暗中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