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未進入睢陽城,卻游走在周邊幾縣,看似尋常,但那若有若無的警戒巡視之意,還是能被敏銳之人感受到。
一張外松內緊的大網(wǎng),正在梁王的意志下悄然拉開。
而布局者本人則端坐于王府深處,冷眼觀看著外界的一切風吹草動,靜待魚兒上鉤,或者……等待對方先露出破綻。
臨濟院中,許宣感應著這看似平靜下的暗流,若有所思。
“北方還真是人杰地靈,梟雄輩出。還以為這梁國上下,都是梁世子那種‘水準’的貨色呢?!?
如今看來,其隱忍與老辣,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于是……
“反而更有意思了。”許宣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弧度。棋逢對手,方能盡興。
可惜春闈在即,不能在此地久留。
否則真想和這個老東西好好過上幾手,慢慢拆解他的布局。
“但現(xiàn)在嘛……就不要怪我不講武德,動用一些非常規(guī)手段了?!?
心念一動,先是找來石王,低聲吩咐。
“你出去一趟,設法散播一個‘真相’,”許宣語氣平淡,卻說著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話,“就說梁王暗中勾結白蓮教,欲行謀逆之事!”
石頭精平常沉默寡言,自然不擅長干散播謠言這種精細活。
許宣的真正意圖,是讓他去調動部分早已潛入北方的保安堂外圍人手,由他們具體執(zhí)行。
而且散播的地點主要不在梁國境內,而是在其周邊的沛國、陳留等郡,尤其是靠近洛陽消息傳遞更迅捷的方向!
力求讓這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入該聽到的人耳中。
而許宣非要讓石王這尊妖王親自出去干“散播謠言”這事,其實是一種掩護。
其最真正的作用是趁機出去在關鍵地點,悄然“放置”一些“證據(jù)”!
一個三境的、擅長隱秘氣息、還懂天機運算以規(guī)避探測的妖王,想要潛入一些不那么戒備森嚴卻又足夠“敏感”的地帶。
然后神不知鬼不覺地放上一些“九九新”、品相完好、甚至還帶著點“神圣”氣息的白蓮教信物,那簡直是穩(wěn)妥得很。
三人成虎、眾口鑠金也就罷了,朝廷若真要下力氣查,也不是沒有“證據(jù)”可尋。
許宣這一手,可謂是毒辣得很。
就算白蓮教自己的人聽到風聲后前來查探,看到那些信物,也只會以為是梁王暗中勾結了教內某位法王舵主之類的核心人物,欲行大事,結果不小心走漏了風聲,被人給捅了出來。
至于梁王方面想要辯解?
隔壁沛國‘大澤鄉(xiāng)’那件震動朝野的異象,不就是白蓮教那位‘大智法王’做下的嗎?
既然沛國都有白蓮教的蹤跡,憑什么梁國境內就干干凈凈,沒有勾結?
這種聯(lián)想和“有罪推定”,在政治斗爭中,往往是致命的。
而一旁聽著許宣布置的慧忍,才是第一個被驚嚇到的。
這和尚瞪大了眼睛,滿臉的難以置信:
“禪、禪師……您……您這是……啥時候發(fā)現(xiàn)的線索?您不是前天才來的梁國嗎?咱們不是一起去閼伯臺,一起看的火種線索嗎?我……我咋不知道這里面,還涉及到了白蓮教?!”
他感覺自己仿佛錯過了整整一季的劇情。
許宣立刻做高深狀,開始面不改色地胡扯:
“阿彌陀佛。貧僧乃是凈土宗出身,對于同源而異流的白蓮教氣息,自然比常人要敏感數(shù)分。”
“前日去王府后院診病之時,除了那熾熱火毒,貧僧便隱約感知到了幾分若有若無的、屬于白蓮教的晦澀氣息纏繞其間,只是當時不敢確定。”
“今日結合閼伯臺所得,再一細細回想,反復推敲,頓覺此事與白蓮教牽扯的把握,又多了三分!”
他看向慧忍,語氣變得無比鄭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總之,此事關乎白蓮,信我。”
慧忍看著眼前這位出身凈土、佛法高深、兼通幻術儺舞、如今又言之鑿鑿指認白蓮的“法海禪師”,再聯(lián)想到白蓮教確實脫胎于凈土宗的歷史……
這事……聽起來,好像……真的很可信啊!
與此同時,許宣話鋒一轉,又鄭重地拜托慧忍另一件事:
“還請大師,通過貴寺的人脈,在北地佛門之中,悄悄傳遞另一個消息。最好是多傳一些人知道,洛陽的那位國師,也是佛門高僧,自然也是應該知曉的。便是佛門之外的一些可靠之人,也可以適當透露,沒關系的?!?
“就說梁王在府中,秘密請了煉丹高人,正在試圖破解乃至仿制朝廷的‘延壽金丹’,據(jù)說已頗有成果。但其手段極為殘忍,有一個試驗品,心肝脾肺腎都……被人生生取走吃掉了?!?
“這……這又是為何?”慧忍剛剛消化了白蓮教的消息,又被這更驚悚的內幕震住了,完全不明白許宣散布這個消息的目的。
許宣則是一副洞悉真相的模樣,解釋道:
“那日我去到王府后院,除了感知到白蓮氣息,還瞥見角落里設有一尊大丹爐,那位李姓供奉名義上是在煉丹救治那名被神罰折磨之人,實則……”
他搖了搖頭,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專業(yè)判斷:
“其中手法非常邪異,摻雜了不少悖逆人倫的藥材與法門,就算他們極力隱秘,也逃不出我這雙眼睛?!?
“莫要忘了,我在南方,還有一個‘神鬼莫測’的名號,于醫(yī)術藥理一道,自認還是不差的?!?
“更曾親手救治過揚州刺史何大人,對于各種藥性乃至一些陰邪手段,一聞便知?!?
他將動機拔高,語氣變得悲憫而沉痛:
“其實,相較于勾結白蓮這等謀逆大事,以人試藥,在某些權貴眼中,或許只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但貧僧身出自凈土宗,又為醫(yī)者,講究仁心仁術,實在看不慣王府這般罔顧人命、以人試藥的殘忍行徑!”
“我心想著,就算前番白蓮之事被梁王動用權勢壓了下去,也要借此事,讓那些助紂為虐的煉丹師們投鼠忌器,暫時收斂,莫要再輕易傷害無辜平民百姓?!?
“至于神罰的根源,我們……再自己努力探查解決便是,不能再讓更多無辜者受害了?!?
許宣這一番悲天憫人、有理有據(jù),又充分結合了自身“神醫(yī)”人設的話語一出,慧忍看著眼前這位醫(yī)術佛法和慈悲心腸俱佳的“法海禪師”,心中那點疑慮瞬間煙消云散,又深深地信了。
誰叫人家確實是親自去了王府后院,還真的見到了那個被“神火”懲戒的病人,而梁王府試圖用丹藥等手段進行治療,在邏輯上也非常合理,挑不出毛病。
再加上有堂堂一方刺史親筆舉薦信背書的“神鬼莫測”醫(yī)術在身,他指認王府以邪法煉丹試藥……這聽起來,簡直真得不能再真了!
慧忍隨即雙手合十,由衷地表達了對于法海禪師的仰慕:
“阿彌陀佛!禪師在這等自身安危未卜、追查神罰根源的緊急關頭,還不忘悲憫蕓蕓眾生,阻其受害,當真是菩薩寶相,菩薩心腸??!”
然而,在許宣心中這煉丹的謠言,才是真正的殺手锏!
白蓮教的名頭雖然嚇人,但在北方終究是過于泛濫,到處都在搞事情。
暗中與他們有所勾連的地方權貴、軍中將領,恐怕也不在少數(shù),大家屁股底下都不一定干凈。
因此,單憑白蓮教的指控,不一定就能真正撼動梁王在梁國的基本盤和統(tǒng)治根基,對方很可能有辦法周旋辯解甚至反咬一口。
可你梁王私下“破解、仿制延壽金丹”,這性質就截然不同了!
這可是直接觸及到了洛陽皇宮里那位晉帝最敏感的神經(jīng)!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這位皇帝像發(fā)瘋了一樣癡迷于尋求長生,但人家敢想敢干,出手整治敢于觸碰這塊逆鱗的人時,也是頗有司馬家祖?zhèn)鞯暮堇惫麤Q之風。
想一想之前還和許宣處于“蜜月期”的揚州刺史何大人,為何年后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微妙轉變?
這其中牽扯的朝廷風云和兇險,可想而知!
想到此節(jié),許宣心中冷笑。
“本座昨日在閼伯臺故意‘打草驚蛇’,你梁王竟然不給面子,跟我玩什么‘按兵不動’、穩(wěn)坐釣魚臺?”
“那就休要怪我,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把‘蛇’打死,連‘草’都給一并拔了,讓你連穩(wěn)坐的機會都沒有!”
“這才是真正的白蓮手段,不知你可否能繼續(xù)端坐臺上?”
第二回合開始了。
現(xiàn)在想來,梁王肯定腸子都悔青了。
后悔那日怎么就真的讓許宣這個禍害入了府,還進了后院那等隱秘之地。
這廝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兩個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天大的謊言”。
而且是怎么陰險、怎么臟就怎么來。
偏偏他頂著“讀書人”、“高僧”、“神醫(yī)”這三合一的金光閃閃的正面人設,干出來的事卻如此……
太黑暗了!
黑色的天幕已經(jīng)籠罩到了梁國的上空。
陰謀和戰(zhàn)爭的氣息正在彌漫。
尚未入京都,先行試手蛟蟒之輩,白蓮大魔王還在不斷的進化。